想写这篇文章由来已久。
苏子的一生,曲折无限,跌宕非常。他以伟大的人格、昂藏的气概、天纵的才情,赢得了千年的敬仰。
苏轼是否到过沈丘,于史无载。但我相信这位“人世间不可无一、难能有二”的人物到过这儿。
我们不妨先看一下沈丘所处的位置。
沈丘位于豫东南,与安徽省界首市、临泉县毗邻,向东一个小时的车程即可抵达古称颍州的阜阳。更主要的,穿境而过的一条大河,上承河洛,下通江淮,使她拥有了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
这条大河就是颍水,远从春秋时期就是一条中原与吴越之间重要的水路。以舳舻相望、樯桅连云来形容它兴盛时期的景象亦不为过。
公元前643年,鲁僖公出兵灭了都城在今沈丘的项子国。项的族人,就是从这儿携老扶幼,秉耜负笈,向四方迁徙的。三百年后,遥在沧海一隅的越国,为了支援魏、韩、秦与齐、楚争霸,派一员大将,率人把三百船的物资,越长江过淮河,经颍水转鸿沟(今西蔡河),浩浩荡荡,一路送到了魏的都城大梁(今开封)。
自然,与颍水有关的故事我们无法一一列举。在此,我们只探寻苏子留于沈丘的雪泥鸿爪和沾溉千秋的事为。
我们先从苏轼第一次出京说起。
熙宁四年 (1071年),三十六岁的苏轼,因为议论朝政得失,有忤王安石,由开封府推官改授杭州通判。当年七月,苏轼携续娶的妻子王闰之、十三岁的长子苏迈、一岁的次子苏迨,从京城远赴地近沧海的杭州。由苏轼所写《出都来陈,所乘船上有题小诗八首,不知何人,有感于余心者,聊为和之》的一组短句可知,苏轼是一路舟楫,飘转而下的。
从谭其骧先生主编的《中国历史地图集》上,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出,苏轼由京城到颍州要走的水路分为这样两段:
蔡河段:汴梁——咸平(今通许)——陈州(今淮阳)——项城(今沈丘)。
颍水段:项城(今沈丘)——颍州(今阜阳)。
途中,苏轼在陈州停留。他的弟弟苏辙和故人张方平在这儿。
苏辙也因议论朝政于前一年被黜,在此任陈州学官。张方平呢,说是故人,倒不如说是苏家的恩人。十六年前,张任益州(今成都)知州时,苏轼和苏辙就在父亲带领下去拜谒了他。张是极具豪气与卓识,初见苏轼,就呼之为天人。此时,张正在这儿任知州。另外,淮阴人、后为“苏门四学士”之一的张耒也游学于此。以致苏轼的舟楫还未到城下,苏辙和众人已站在岸上恭侯已久了。一时,荡漾着陈风楚韵的柳湖之畔,豪杰之士、英雄之才,星合云集。
苏轼与众人朝游夜宴,纵酒作赋,好不风流,直到两个月后,方告别故友新知,吟帆高挂,向颍州而行。
苏辙执意要送。他们一起乘流东下。
立于船头,望着“颍水非汉水,亦作葡萄绿”的汩汩流波,苏轼无限感慨:从二十六岁入仕以来,知书达礼的妻子王弗和父亲苏洵先后去世了,自己襟抱未展,又遭贬谪。“清颍东流,愁目断、孤帆明灭。宦游处、青山白浪,万重千叠……”一阕《满江红》怎能诉尽他一怀的凄怆?
他们到颍州的时候,已是秋高气爽的九月了。苏轼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和苏辙一起拜谒他们的恩师——在此闲居的欧阳修。
两个月前,在累章告老之后,欧阳修得以观文殿学士、太子少师的官阶致仕,重回他朝思暮想的颍州,在西湖边上筑庐而居。
湖上泛舟,亭下饮酒,苏轼在颍州又盘桓了二十天之后,方辞过恩师,别过子由,又西风征帆,从颍入淮,踏上了青山隐隐绿水迢迢的征程。
十一月二十八日,苏轼抵达杭州。
从这一路的行程看,苏轼路过沈丘已是无疑的了,遗憾的是我尚未发现他留于沈丘的一吟半唱。或许他们的帆樯曾于暮色降临的时候,悄然划入城外的一个埠口,一家人渔火棹歌里睡了一宿;或许他们登上了岸,穿街过巷,叩响县衙的大门,依例享受了一次免费的酒食……
此后,苏轼在元佑六年(1091年)八月出知颍州时候路过这儿。但是,因为记载的缺失,历史留给我们的同样只有想象。至此,我们不得不转移话题,看一下除了九龙寺之外沈丘另一处与苏轼有些渊源的地方——八丈沟。
关于九龙寺,我已在《欧阳修、苏轼和九龙寺》一文中做过单独的叙述,此处不再赘言。我们只说后者。
“八丈沟”三个字,抛开它的内涵不讲,对不少沈丘人来说其实并不陌生。因为,若你驾车从沈丘上高速往南京方向行驶,在大约十公里的地方,就能看到“八丈沟”的标志牌。
八丈沟的前身百尺渠,为三国时期魏之大将邓艾在此驻军屯田时所开。它与蔡河相连,蔡河也即古鸿沟,而古鸿沟北接开封,西通荥阳。因此,百尺渠在相当长的一段历史上都是一条重要的漕运通道。
据《读史方舆纪要·宋会要》载:元佑四年(1089年),陈州知州胡宗愈上奏说:“本州地势低下,夏秋之间,许、蔡、汝、邓、西京及开封诸处大雨,则诸河之水并由陈州沙河、蔡河同入颍河,不能容受,故境内潴为陂泽。今沙河合入颍河处,有八丈沟可以开浚,分决蔡河之水自为一支,由颍、寿界直入于淮。”
这里需要注释一下:上文中的蔡河,即苏轼出京过淮阳的那条河;沙河即今东蔡河,与前者同出一源。
其实,早在1070年,王安石为参知政事时,就派遣一个叫陈世修的官员,沿着陈、颍一线八丈沟故道做过考察。他这样描述:“陈州项城县界蔡河东岸有八丈沟,或断或续,迤逦东去,由颍及寿,绵亘三百五十余里……”
陈世修文中所说的蔡河,指今东蔡河。而八丈沟,则是一条几乎与颍河平行的河道,从今沈丘境内直至今安徽省寿县。
到了元佑六年(1091年)秋天,也就是苏轼刚以龙图阁学士出知颍州不久,开挖八丈沟之议又提到了朝堂之上,并且,围绕着这一争论朝臣们竟然形成了立场鲜明的两个阵营。
元佑六年,闰八月,按惯常的认识,这是一个凶年。当时,从溽暑难耐的夏天至西风初肃的秋天,整个黄淮地区阴雨连绵,不少地方堤决河溢,房坍屋塌。京畿附近,水灾尤为严重。当地官员不究本末,以邻为壑,开沟掘渠,将水导入陈州境内,致使陈州各地积水成灾……于是,疏浚八丈沟似乎就成了解决这一问题的当务之急。事实上,在苏轼到达颍州的时候,已经有六处开始动工了。然而,有不少大臣认为,开挖八丈沟乃是一项劳民伤财、有害无利的工程。一时主开派和阻开派口争胜负,久而不决。
主开派的主要人物有:胡宗愈、崔公度、罗适、李承之;阻开派的主要人物有:曾肇、陆佃、朱勃、苏轼。
胡宗愈,此前为陈州知府,《君子无党论》的作者;崔公度,有奇才,深受王安石器重;罗适,开封府界提刑,著名的水利专家,被后人誉为“循声茂绩,有宋第一”;李承之,时任陈州知州。
而另一阵营亦非凡俗之士:曾肇,唐宋八大家之一曾巩的异母弟;陆佃,经学家,陆游祖父;朱勃,词人朱敦儒之父;苏轼,自不待言。
总之,无论主开派,还是阻开派,都是当时的名臣,官德政声,身后亦彪炳于青史。但比之其他人,苏轼更是一个勇于作为、敢于担当的人。
苏轼到任以后,一是自己多方询访,二是派遣属下实地勘察,自蔡口(即蔡口镇,今项城北)至淮上,每二十五步立一竿——共立五千八百一十一竿——进行测量,结果发现,淮之水位高于颍,颍之水位高于八丈沟。如果开挖八丈沟,则大水倒灌,不仅对颍州不利,而且对陈州也将是一场巨大的灾难。
为此,苏轼先后向朝廷上了《申省论八丈沟利害状二首》、《奏论八丈沟不可开状》。最后,在苏轼的据理力争下,朝廷下令停止了八丈沟的开凿。
历史已经邈远,当年的人物也沉寂了去。如今,在沈丘县新安集镇和北杨集镇交界的田野上,八丈沟的遗迹还在,蜿蜒而干涸,平常得如乡间随处可见的一条沟壑。少有人知道,它有着不平常的故事;少有人知道,围绕着它曾发生过一次关乎陈、颍两州无数人生命的大争论。但它却载入了史册。“造福于陈”,是《淮阳县志》对苏子的评价。虽为区区之言,却将苏子的节操、苏子民胞物与的情怀传扬于万代千秋!
沈丘,也因苏子的经行,也因与苏子有些渊源的历史,拥有了一份难得的荣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