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蔡应律先生刻画《童真》
有个叫王十月的作家说:“好的文章,你读时,全然忘记在读文章,只是在和作者交谈。新手写文章,一个共同的毛病,就是太像文章,处处造作显摆。”
通常意义上讲,读成熟作家的文章,就是在与作者聊天,他说你听,听的你时不时会心一笑,又或者有所触动,会走神,想到一边去了。而新手——包括死不长进的老手,一下笔便是书面语言,或议论,或抒情,或堆砌辞藻,或“想起”了千古名句,生怕读者误认为他没有文采。而这类“文章”,你读完第一个段落,如果不是熟人,如果不是文末按“规矩”还要留言,立马就会跑得远远的,人影子都看不见了。
王十月还说:“写文章尽量不要抒情。把心融进文字,好的描写就是抒情。”
文贵含蓄,王十月的意思,说直白点,好的抒情应该是藏在描写之中,是此时无声胜有声。描写什么呢?当然是细节,把人或物的细微处放大,使之具有立体感,从而活灵活现。
描写亦即刻画。
刻画人和物。
刻画“童真”。
接下来可以进入蔡应律的《童真》了。
《童真》说的是:吴梦茜,一个七岁半的小女孩,送给我两幅画,她的画唤醒了我尘封已久的童真。——故事情节很简单,简单到似乎没什么好写的。
本来就没啥好写的,作者还给自己出了个难题:“我至今没见着吴梦茜,而只是在医院的病床上用电话有过一次交谈。”
——这是一个很文学、很有意味的开头,好在哪里我不说。我要特别指出的是:一个尚未谋面的小女孩,仅仅凭电话上的一次交谈,而且她讲了些啥也没听明白,这样的人物太难写了。人都没露面,用什么细节来表现她的童真?倘若没有细节描写,拿什么来抓住读者,难道靠抒情,靠议论?
其实很简单,靠赏画。
“两幅画中,一幅水粉画,构图比较简单,画的雪景,一男一女两个戴小绒帽的孩子在滑冰,中间跑着一条小狗。吴梦茜说,这两小孩画的是我们夫妇,也就是她还没有见过面的蔡爷爷和俞婆婆,冬天了,她叫我们不要怕冷,多外出锻炼身体。”
第一幅画画的什么,是吴梦茜说的。多可爱的小姑娘!一句“冬天了,她叫我们不要怕冷,多外出锻炼身体”,已经先声夺人了。
然而作者的重点,是第二幅画,无微不至的细节描写来了——
“鲜花盛开的原野上,一个美丽的小女孩在跳舞,有两只梅花鹿陪着她跳,一只说我跳累了,需要休息一会儿,它便趴在那儿休息,另一只说我还不累,它仍跳着;天空中,有向日葵模样而光芒万丈的太阳,有搽了胭脂而脸蛋儿妩媚的云娃娃,还有一只小鹦鹉,见小女孩这样漂亮,它不干了,飞去向太阳撒娇,它的妈妈在后面喊它,说孩子,你回来,你其实漂亮得很哩!画是无声的,但我似乎听见了这充满人间烟火味儿的呼儿唤女声。不过这还没完,画中的绿树下,还特别地画了一只能干的蚂蚁,那蚂蚁说,你们都在玩,得有人做事呀!
它便去背粮食,背着粮食,却又说我肚子饿了要吃东西,它就拿颗花生出来吃——那蚂蚁手里果然拿着一颗被咬掉半边的花生米;而吃着花生呢,它又尿胀了,要屙尿,它便在那里屙起尿来,大滴大滴的尿水珠串般淅沥而下……”
蔡应律通过细节描写,向读者全方位地展示了小女孩的画作:鲜艳的色彩,响亮的声音,人物的动作、对话、以及心理活动。无比生动的画面,所凸现的,正是小女孩的童真。
大人看儿童的画作,看不懂。猜半天,往往是一头雾水。因为他们“懂事”了,习惯了画得像与不像,习惯了逻辑习惯了“真实”,而这些后天养成的习惯恰恰是童真的大敌。第一幅画,若非吴梦茜妈妈解说,相信蔡先生也看不出“两个戴小绒帽的孩子”是蔡爷爷和俞婆婆,更不可能“听”出“冬天了,她叫我们不要怕冷,多外出锻炼身体”。然而看第二幅画时,“蔡爷爷”已经不是爷爷了,正飞快地归真返璞,由伯伯而叔叔,由叔叔而小哥哥,进而牵了妹妹的手,咯咯笑着,在吴梦茜虚构的童话世界里奔跑,嬉戏。在这里,文如其人亦即画如其人。读者看到了“画”,便看到了一直藏在“幕后”的吴梦茜。读到了文,同时读到的,是蔡老先生那颗活泼泼的童心。——这,就是细节所含蓄着的魅力。
即便是回首往事,也不要动辄就是“岁月的雕刀”在额头刻满了什么之类的陈词滥调。蔡先生是这样表述的:
“想起岁月。朋友相聚,二十年前,谈文学,谈诗歌;十年前,喝茶,唱卡拉OK;五年前,搓麻将,泡农家乐;两年前,谈饮食,谈保健;眼下呢,谈偏方和服药心得。世俗的灰尘在身上层层堆积,愈积愈厚,人眼瞅着就老了,热血在冷却下来,偶尔拍案一呼,便显得外强中干,且先就把自己的骨头震疼了。”
从谈文学,谈诗歌到谈偏方和服药心得,到“偶尔拍案一呼,便显得外强中干,且先就把自己的骨头震疼了。”——写不同年龄段的特征,形象,准确,生动;逝者如斯,往事已矣,何不调侃,何不自嘲,心情再沉重,也要举重若轻。
那么,真正让作者感到沉重的是什么呢?
——而我心所特别喜欢的,是画中那只辛勤的蚂蚁:饿了就吃,想拉就拉,根本就不顾及什么“规矩”和“礼数”。又尤其是,在一个孩子的眼里,向日葵压根就用不着对太阳望酸脖子,向日葵自己就是太阳。显然,“仰望意识”之类,是在我们长得比孩子还高了以后才有的。
看见了吗,那沉重,是无处不在的“规矩”,“礼数”和“仰望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