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交加的下午,棉絮一般的雪花在天空争艳,如果不是喝醉了酒,雪哪里会有这般的狂舞,它们旋转着上下翻飞,轻狂妙曼也就罢了,还把大地踩踏的斑斑点点。草堆像涂满奶油的蛋糕,强健的公鸡在墙角缩着脑袋不时的抖动一下头上的雪,滁河边的树木的枝干显得更加精瘦,墨黑的枝条更有了条理。空旷的田野白茫茫一片,篙草倔强的在风雪中伫立着,尽管摇晃的厉害,也没放弃对远方的凝望。滁河水依旧不急不慢的流着,田间的麦苗和油菜苗在白雪的衬托下更加的苍翠油亮。天冷了,上天给它们盖上一床厚厚的棉被。
田埂上有一个打着粉色雨伞的小媳妇摇晃着,几次差点掉在田沟里,身子好容易稳住了,粉色的雨伞摔掉地上,她弯下腰轻轻的拾起小花伞,拍拍上面的雪花又仰头看看天空,迈着小小的碎步。小媳妇穿着一件淡黄色的小棉袄,围着一条绛色的围巾,好美呀!可惜了我不会画画,更可惜的是我没有相机留下这绝美的景色,雪花簌簌的落地声,融合的不分你我,可是在空中为什么相互拥抱又相互的撞击呢?是对天空的不舍还是对大地的渴望。痴情的我把手掌伸出门外,少女般的雪花亲吻我的肌肤,清凉柔滑的嘴唇呀吻进了我的心间,像一只蝴蝶在我脑海里翩翩起舞。我一用力雪花便化作一滴泪水流淌在我的掌心。
茅草屋的农舍,冰锥垂挂在屋檐下面,晶莹剔透的藏着雪花的影子,水晶一般的支撑着一座房子。毛茸茸的晾衣绳像变了魔术,两只麻雀追逐着落在上面,晾衣绳一抖动就露出了本来的面目。散落在周围的村庄一下视觉就变得遥远了起来。我的两个小侄子穿着厚厚的棉衣棉裤,带着毛线编织的帽子不顾大人的斥责不管不顾的在地里玩耍,摔倒了爬起来,好像雪地里有他们灵魂的伙伴。两块红扑扑的屁股露在外边,小脸蛋也是红扑扑的。我站在门口痴情的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内心躁动不安。
整个下午都是大雪如席,世界一片萧瑟,大多数的人都倚坐在被窝里,有的做针线活,有的眯着眼睡觉。大猫不是睡在火炉边就是依偎在主人的身边,不时的伸伸懒腰龇开爪子喵喵的叫上两声。
这年我正好十六岁,还是一个懵懂的少年,长长的头发从中间分开,就像刘德华,这是我唯一可以炫耀的本钱,柔软飘逸的头发是自己的,不需要花钱,可惜身上穿的有点寒酸,一件米黄色的风衣,还是我二哥穿旧的,一件搭配好几种颜色的毛衣内里衬着一件汗衫,裤子已经记不得了,也许就是一件棉裤。那时就是火气大,不怕冷,精神富足的年代就是兜里没钱。骚动的灵魂在身体里不断地燃烧着。从读书的小儿郎到放牛的少年,人生在成熟的道路上狂奔。
这个下午无所事事,雪花看的多了眼睛有点累,我长这么大还没有仔细的看过下雪的过程,但今天总算是看着,但没看明白雪从哪里来。雪花越是大落在地面就越是松软,一脚下去就盖住了脚面,雪花就像公主的裙摆飘逸轻盈,干净甜美。
就在这时我想到了我的小情人,一个叫兰花的滁河里渔船上的小姑娘,她是苏北兴化人,甜甜的笑容,圆圆的脸,苗条的小腰纤柔的腿,一对绵绵的屁股就像水里游动的鱼,虽说才十四五岁可是发育的成熟丰满,黝黑的肌肤让她显得更加稳重老成。我在河滩放牛,她在河滩晒网,我的水牛踩着了她的网,她的网盖着了青青的小草,她在打我的牛,我在骂她的网,就在我们两人互不相让就要打起来的时候,她的父亲跑过来劝住了我们,还给了我一瓣西瓜,她的父亲深情的说:小伙子一定要爱护小妹妹,怎么能和女孩子吵架呢。她的父亲又转过脸对女孩说:兰花呀,爸爸说过你多少次了,我们在人家的地盘不要跟别人起争执,有什么事多让着人家。
我的牛儿下水洗澡去了,兰花也把网重叠在一起,我看看她,她看看我,西瓜在我手中有一座山的重量。我说对不起,她说没关系。她说吃吧,我说不渴。她笑了,我也笑了。在一个明月悬空,河风习习的夜晚,滁河的水银波荡漾,田野的水稻飘着清香,萤火虫像天空下凡的星星闪烁着,曼舞着,青蛙的歌声专业而浑厚,风像音符的颤音稠稠的回荡着。河滩芦苇荡里有鸟儿唧唧的叫声,好像是雏鸟依偎在鸟妈妈的怀里撒娇,有鱼儿从水里窜出来,是呼吸清风还是仰望天空,我想水里也有一个天空呀,何必纵身一跃。
河堤的青草柔软的像一张毯子,滁河岸的对面是一片树林,黛色的像起伏的山峦,所有的村庄映在月光里,她娇柔美丽,我羞涩腼腆,她是苏北客,我是皖东人。我是庄户娃,她是渔家女。她那清澈的眼神、纯净的笑容就像这漫天雪花。
我用塑料袋裹着脚,把风衣的领子竖起来,一头扎进漫天飞雪,雪儿热烈而欢畅,为了亲吻我的脸颊而融化成睡醒的样子,头发白了,就像一只白头翁在白雪中飞翔,我甩动着满头长发,傲然在这满是憧憬的世界里。
冬天的滁河湾,行人稀少,只有麻雀还在欢快的相互追逐着,对于它们来说这样的白色世界太难得了,一生也未必见过几次,肥硕的大鹅摇摆着在池塘里玩耍,多像一个芭蕾舞的演员,冰天雪地的它不担心掉到水里,鸭子跟着鹅屁股后面晃动着蠢蠢的腰肢,就像一滴在白纸上滑动的墨迹。不时有积雪从树枝上跌落下来,正好砸中树下的母鸡。一排深深浅浅的脚印向田野的深处延伸。
圩田里有三三两两灰色兔子在跳跃,身姿矫健,优美的弧度,在雪地里留下一个个细微的爪印,喜鹊在麦地里划拉着什么,两两三三的时起时飞,总是在我不远的地方,我想兰花这时候肯定会知道我会来的,因为喜鹊早早的就为她报告了。那时候谁家的门口树枝上有喜鹊鸣叫就告诉谁家今天会有客人来。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可是我相信。因为每一次清晨门前树上有喜鹊叫那上午一定会有亲戚上门。我用手掸掸头发上的雪花,又用手抹了抹脸,视野就像放电影的幕布一一打开。
我又见弯弯的河堤。河堤失去了青春活力,无力的横卧在大地,像一排洁白的牙齿。静谧的田野像熟睡的白白胖胖的婴儿。只有簌簌的雪落在雪上的声音。还有地下黑暗世界秋虫冬眠的呼吸声,麦苗在厚厚的棉被下滋啦滋啦的舔着甘甜的雪花糖。我爬上河堤,像极了一只企鹅。河面开阔,一切都是静态的执著,定格成一副画一首诗。少年的心不在平静,像泉水一样涌动着,我想扯着嗓子喊,又怕惊动了万物。一条渔船安详的停泊在岸边,纹丝不动,河面被牢固的冻结了,芦苇荡金黄的枝干已经东倒西歪,芦苇花羞涩的低着头,不敢正视这高贵的白。
一个用稻草围起来的狗舍离渔船不远,狗呲着牙不知道是欢迎还是拒绝,狂吠的声音吓得芦苇荡里的野鸭扑凌凌的飞出来,一位美丽少女站在船头,粉色碎花小棉袄,手执一把明晃晃的短刀,就像鲁迅描述的闰土。
我愣住了,她也愣住了,看来喜鹊没有来报信。在这荒郊野外我的到来不仅让狗狗想不到,兰花更是想不到,当她看清我时大声的招呼我:赶紧上了,赶紧上来,她提着刀不知所措。我踌躇着不敢上去,心里七上八下的。兰花看出了我的心事接着喊道:我爸妈不在家,就我和弟弟。一边喊着还不断的向我招手。我看了看拴着的狗不再狂吠,而且还友好的摇着尾巴,赶紧的向渔船跑过去,在船头我一把抱住兰花,紧紧的拥入怀抱。
船舱是用芦苇席加上棉毯修葺的,像一个窑洞,里面倒是宽敞。地面是一块块木板,上面有厚厚的毡子,毡子上又铺着厚厚的褥子,这就是床了。门帘也是一张厚厚的被子挡住外面的河风。船舱分里外,里边睡觉活动,外边就可以做饭了,渔民的生活是简陋的,也是简单的,兰花说她爸妈一辈子就是打鱼,上午去了镇上的一个朋友家里了,说好今夜不回来了。
兰花为我脱掉外套,用毛巾为我擦干头发上的水珠,然后给我递来一杯热乎乎的开水,兰花的弟弟还小,只有八岁,他用稚嫩的双眼打量我,满脸的迷惑。我是少年他是儿童。我和兰花并排坐在被窝里,弟弟坐在我们的对面,那时候渔船上没有电,只有一盏马灯。我们看不到时间,只能听到雪花落在船舱上面的声音,小弟在不厌其烦的玩手中的扑克牌,我和兰花在聊我们知识范围内的故事,她说捕鱼我说放牛,她说河流我说村庄,她告诉我许多有关在河里如何的摆渔阵,如何的放网,最累的时候就是春夏秋季节,最麻烦的是雨季,大水常常就冲垮了渔网,好多天的努力就白费了。汛期大水白浪浪的打着旋涡就来了,得把渔船牢牢的固定在河湾处,那些上游冲下来的好多畜生都翻着肚皮在激流里滚动,还有几次看到上游飘过来的几个死人。说这些话的时候兰花的眼里闪动了恐惧。她说这时候父母会在河堤上盖一个简易的房子把孩子安顿在里面。两个经历不同的少年聊着各自的生活,不去在意时间流逝了多久。
热乎乎的被窝里兰花把双脚放在我的脚上。时间是静止的,只有河水在冰下流淌,尿完尿回来的小弟说:姐,外边天黑了。我说我要回去了,兰花不让,天黑了她不放心,她让我留下来陪她们,她拍拍我的头说:坐好,我给你做饭去。我说帮她,兰花说:船上男人不能做饭,男人是用来掌舵的。
那天兰花做的红烧鱼太好吃了,做鱼的水是河面上的雪,做鱼的柴火是平时在树林里捡的,还有就是发大水的时候上游冲下来的木头,做饭用的是煤油炉子,兰花说:在渔船上做饭最怕的就是火了,这艘渔船是木制的,曾经她们同乡的渔船就着过一次火灾。那天晚上我没有回家,我要做一次守护神,也就是那个晚上兰花为我烧水烫脚。兰花说:在我们渔船上晚上睡觉前一定得烫烫脚,那样睡的安稳踏实。
夜深了,雪也停了,河里的冰哧溜的响,狗偶尔狂吠几声又安静下来,河面上有鸟飞过的声音,第一次在渔船上过夜,有点飘的感觉,暖暖的被窝,兰花把头靠在我的肩头,少女的体香如桂花一般弥散在小小的船舱里,两颗懵懂而稚嫩的心在空旷的田野里肆意奔放。那时我们还不懂男欢女爱,更不懂爱情为何物,只是本能的就像两朵云彩。多少年之后我才知道……那也是爱情,情窦初开的爱情
岁月荏苒,草木枯荣,不觉已是不惑之年,被嚼烂的日子吐在墙角,和嚼过的口香糖黏在一起。我的兰花早不知去向,我也迷失在人间,家乡的记忆在脑海里磨成了碎片,那条河早已不是原来的样子,我也早已不是原来的样子,我甚至怀疑那段历史是不是存在过!一切仿若一场梦。我早已背井离乡,像一只迷失的鸽子,落单在遥远的山西,滁河湾成了我梦中才能见到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