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月10日,是第三个人民警察节,我分别参加了马鞍山市公安局和雨山公安分局的荣休仪式。
早上,寒风剪剪,但薄薄的阳光却冲破了腊末的云雾。仰望冉冉升起的警旗,年到花甲的我感慨万千。接过市局领导亲自送上的荣休纪念章和鲜花,我的心潮更如皖江春水澎湃不已。
一张合影
我想起了相册里,一张1982年与警营战友的一张合影。
那是个炎夏,十二位民警身着上白下蓝的警服,鲜艳的红领章烁烁夺目。然而可歌可泣的是,其中就有两位因公殉职,两位因公负伤。
我从警的训蒙老师徐滨,浓眉大眼,目光如炬。着警服时,他总是端正地戴着警帽。即便穿便装,也要扣顶黄军帽。原来他的后脑上有块银元大的伤疤,那是同持刀流窜的抢劫、杀人逃犯余某搏斗时留下的。一个冬夜,他因刀伤复发,永远闭上了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外面雪如梨花。
邵华,长我两岁,绒绒的络腮胡子充满了阳刚之气。那个漆黑的朔夜,他开着辆破旧的两轮摩托车,前往发生劫案的昭明路去守候,不想被一辆大灯不亮的农用车撞到,再没有醒来。我后来去了现场,发现他脸上的一大块皮还挂在农用车的侧箱上,仿佛一面血染的小小战旗。
还有史梅荣,人称大个子,长得高大英俊,却在出差途中遭遇车祸,从此修长的身子再也不能挺立……
一筐鸭蛋
小黄洲,是长江皖江段上的一座小沙洲,与著名的采石矶隔江相望,上有一乡五村,人口几千人。那年夏天,暴雨倾盆。我与派出所的马指导员等人坐着渔业队派来的两只小渔船,前往小黄洲抗洪抢险。汛期沙洲往往会出现崩江,我们便动员州头的老头老太迅速转移。这些老人多半不愿挪窝,还牵挂着家中的禽畜。好说歹说,我们背的背,扶的扶,终于将他们送到了渡船上。那些家畜,我们托付给了村里的代牧组,对家禽我们帮助捆脚捆翅,塞进大篮子里让他们随身携带。有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右耳边生有一只蜗牛头似的子耳。她的竹篮里匍匐着七八只肥硕的鸡鸭,一只花公鸡可能是脚上的草绳没扎牢,竟然扑棱着翅膀跳了出来,老太一把没抓住,反而吓得它忽喇喇飞落到了江中,急得老太连连顿足叹息。马指导员安慰她:“不就是一只鸡嘛,回头我送你一只。”他是部队转业干部,随军的妻子在派出所的临时住房里养了一窝鸡,整天搞得派出所大院内鸡鸣喈喈。
两个月后,一位华发老太拎着一只篮子来到了派出所大院,盯着一只器宇轩昂的芦花公鸡目不转睛,我一眼看到了那只蜗牛头似的子耳,忙将马指导员喊过来了。他对老太说:“母鸡随你挑,但这只公的是我家的种鸡,我的爱人每年都要用自家的蛋孵小鸡哩。”老太笑了:“哪会要你的鸡呢?我是来谢你们的!转移到市里后,你们帮我在市郊找到了亲戚,那些鸡呀鸭呀都有了好着落。后来我把几只老鸭带回洲头,它们吃江里小鱼小虾,生的蛋好着哩。”她掀开篮子上的蛇皮袋,里面有几十只青壳鸭蛋,还有一些雪白的茭白和两捆青翠的粽叶。
“我们有纪律,断不能收的。”马指导员说。她却有些恼了:“哟哟,你们不是说警民一家亲嘛,既然是一家人,怎么说两家话?要不这样,你给我些鸡蛋,我回去孵芦花鸡,不就两讫了。”
后来我得到了两只青壳鸭蛋,其中一只还是双黄的,蛋黄带一种晕红的宝石色,成了我记忆里难忘的色彩。
一串白兰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到工人新村居委会当管段民警。那时的管段工作,都得依靠居委会主任配合,每个居委会主任还兼任治保主任。工人新村居委会的吴主任,是位年近花甲的老太,高高的个子,略显有点驼背。吴主任的长子在马钢的房产部门工作,小儿征兵入伍,却在部队里故去了。她告诉我,小儿应是因公牺牲的,可是部队里没予认定。为此,她一直耿耿于怀。吴主任几乎目不识丁,仅会写自己的名字。于是我帮她写了两封信,分别寄给了她小儿的部队和市里分管民政的裴副市长。部队回信了,说她儿子忽然犯了癫痫,掉到水里淹死了,不能评为因公牺牲。市里也派人下来进行了调查,还给了一点抚恤金。虽然无济于事,但她对我帮她写信还是很感谢,所以在治安工作中全力支持我。辖区有个姓贾的小伙子,长的一表人才,可就是喜欢行骗,不仅骗财还骗色。他行迹不定,很少回来。但不论刮风下雨,吴主任每晚都要到他家暗察一番。一天晚上9点多了,刚下过一场急雨,浑身湿漉漉的吴主任急匆匆来到派出所,告诉我姓贾的回来了。我和值班民警随即赶去,将正要出门的贾逮个正着。
很快端午节就到了,这是我在江南过的第一个五月节。上午,我在居委会里调解完一件因狗粪引起的邻里纠纷,正欲回所,吴主任从自制的大布包里掏出了一个塑料袋,里面有三角粽子和咸鸭蛋。她说:在江南,端午节这些人人都得吃的。接着又从布包的边袋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纸包,一打开,清香扑鼻,原来一串洁白如玉的白兰花,每个花蒂都结有红丝线,以便于系在胸前纽扣或发髻上。我说,我只要一支。她笑了:给所里民警每人一朵,给女朋友两朵,她一定喜欢。我红着脸说:还没有哩。她说:晚上在胸前戴上白兰花,就一定会找到比白兰花更美的心上人。
确实,这白兰花香气清远,一直在我心中飘逸。
一方丝帕
我曾留有一方丝帕,直到前几年搬家,它才不翼而飞,为此我还很懊恼了一阵子。
那是我从警工作两年后的一个仲夏,首轮“严打”刚结束,治安一度良好。只是马鞍山西侧,建了个小游园,傍晚纳凉时,有三三两两花蝴蝶似的姑娘款款走过,总会赢得附近男青年或长或短的口哨声。所长说,这个时候还能容得这般口哨声!于是每晚由年轻民警带一位从企事业单位抽掉来的民兵(彼时没有协警),到小游园巡查,一旦发现立即抓获现行。这天晚上结过婚的那位民兵作为过来人,协助值班所长调查处理一宗偷情案件,我遂着便装只身前往小游园。月明星稀,我看到两位姑娘骑着女式自行车过来了,宛如一对天仙。她们把车子架在一边,坐在园内的长石椅上喁喁交谈,时不时发出清泉般的笑声。果然引来了几个几个男青年,眼里似乎睒着夜猫子般的光亮,其中一个用手指在嘴中打起响亮的呼哨。我心中暗喜,连忙靠了过去。他们见有不速之客,便悄然撤退。我就高声喊到:“站住,我是公安局的!”一听公安局的,他们更是跑得比兔子还快。我想一显身手,便一个前扑,想把跑在最后的一个扑倒。谁知这家伙像泥鳅一样滑溜,望左边一闪,顺带一个右肘后击。我不仅扑了个空,左颧还被他的肘擦到 。待我跃起,却发现这一干人早已钻进前面的小树林里去了。
这时,我觉得左鼻孔湿漉漉的,便悻悻走向前面的沿江马路。路灯下,我发现那两位姑娘没走,大约怕我独木难支,正在呼喊路人援助。其中一个一双清澈的大眼,灼灼闪动着启明星般的光波。“哟,你的鼻子出血了!”她惊叫了一声,声音也如黄莺啼鸣般动听。接着从挎包里寻出一方手帕,递到我的手中。手帕丝滑,应该是新的,还带着一缕特别的暗香。我没舍得擦鼻子,小心地把它放入口袋里。
在派出所宿舍,我悄悄拿出那方手帕。原来这是新崭崭的丝帕,绣有鸳鸯戏水的美丽图案,中间还用红丝钩织了一首诗,应该是后来补上的。诗曰:
不写情词不写诗,
一方素帕寄心知。
心知接了颠倒看,
横也丝来竖也丝。
这般心思有谁知。
读了这首诗,我激动万分,这不是《桐城时兴歌》吗?难道这丝帕的主人或者赠帕人,是我的同乡?可是,她为什么又要将这珍贵的丝帕送于我?夜里,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那双星星般的大眼睛,总是在我的眼前浮动。接连几日,我都要抽空到小游园一带转悠,期盼能重逢那双启明星般的眼睛。可是,我的世界好像是到了淫雨连绵的梅雨时节,再也没有见到心中那颗亮晶晶的星星。
于是,我把这方丝帕珍藏在我的樟木箱内,也珍藏在我心底。
从警42年,弹指一挥间。今天我要脱下心爱的警服,的确有些依依不舍。但我想,即便退休,我仍是一名光荣的人民警察。那些从警的一个个故事,也像一枚枚珍珠串联在我的人生足迹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