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散文

沈念:于此辽阔之地

作者:小欢子   发表于:
浏览:117次    字数:4123  手机原创
级别: 文学秀才   总稿:58篇,  月稿:0

  上山前,一个地理纬度萦绕脑际。北纬41度,世界冰雪黄金纬度带,也是长白山纬度所在。

  终年积雪,望之洁白,长白山因此得名。第一次抵达,我的眼睛踏入一片陌生之地,但又不完全是陌生的,曾经对北方的想象,地理学知识上的见闻,众口相传的风土风物,早已让我对这里的山川、冰雪、物候心驰神往。

  上山去往的是天池,中途换乘,人们分别散入越野四驱,伴随着低沉的轰鸣声出发。山路平坦向上,积雪堆拢两侧,看惯了漫山遍野的葳蕤绿意,长白山的空旷起伏,冰天雪地的粗砺,白茫茫一片辽阔,一下就镇住了来自南方的我。

  每一座山,都是地壳经历生命疼痛后的伤痕所在,长白山亦不例外。多少年前火山爆发,由火山锥体内积水而成的著名火口湖天池,海拔2189.1米,高度并无可炫耀,但因为气温低,泼水成冰,因为水质好,清明透亮,这个高度就有了独特性。朋友反复提醒,山顶风大,寒冷难御,军大衣、厚羽绒服、暖宝贴、遮风帽、墨镜、手套、防滑鞋,言谈间已经让人提前在想象中经历一场极地生存挑战。车窗不敢轻易打开,呼啸风响,声声紧急。没有体验就没有发言权,终于可以下车,下意识裹紧身体,但寒意瞬间就占领了身上没有遮蔽严实的地方。

  离天池不远处,有一间观气象的木房子,木门锁闭,沉默无言,站成了山顶的一处风景。木头是大圆木,一根根垒起,巨大的铆钉锁定。宽阔的横断面上,裂纹模糊了年轮,但一定是山林里长寿的土著。转山那日,长白山礼遇来访者,以最好的天光款待我们。凡大山都是收藏家,藏风霜雨雪,藏日月星辰,藏鸟虫林草,也藏遥迢邈远。而我对长白山的所知,过去的全然模糊,是眼前即景帮我建立起一个辽阔之地的切身印象。

  冰雪

  站在天池的风口,呵气成霜,寒沁入骨,得赶紧避开,仿佛一阵风,人会冻成山顶的又一块石头。天南海北的年轻人围站天池,众声喧哗,却也闹不醒已冰冻的水面。清澈明亮的水不见了,变成了一块硕大无比的白玉,如此安静,又变作天空的一面镜子,世俗之物无法投影。

  天池是北国之江的源头,松花江、图们江、鸭绿江的水,都是沿着长白山的万千沟壑,沿着千年河道绵延去往的。往更远处眺望,黄海、日本海、北冰洋,都有长白山的水元素。水带走了山的气味、声息和心跳,山的辽阔也因此扩展。

  雪在半月前停了。在漫长的长白山冬季,山景就是雪景。我探出身体,长久凝视天池的冰面之下,深厚沉郁的冰面之下,有一种坚实的黑。当地朋友说,夏季到来,融化后的雪水,掬在手心是白的,挤满河道顺流而下,看上去色泽却有黑的错觉。黑土黑,山脊黑,黑是黑土粮仓,也是黑土生金,未被白雪覆盖遮蔽之处,都有深深浅浅的黑色。黑是碎黑,白是碎白。晴空万里,黑色的山岭是沉潜的、低埋的、隐忍的,白雪是发光的、透亮的、张扬的。黑白互生,黑与白成了长白山的双元色。

  我摇转身体,上山者都在摇转身体,不断拍下山的影像。黑白相间的山体在镜头里有了连绵起伏,有了重岩叠嶂,也有了壁立千仞。如同一位丹青妙手,用小斧劈皴、披麻皴、雨点皴等皴染笔法,在天地间的巨幅白宣纸上勾画着世间万物。

  冰雪是长白山的面孔。对长白山的向往也是对冰雪的向往。在龙门峰峡谷,我从雪地捧起一掌窝雪,散向空中,轻盈的雪花漫天降落。这种含水率极低的粉雪,结实饱满,让雪量大、雪期长的长白山成为滑雪者的最爱。在万达滑雪小镇,我看到一个九岁小女孩从高坡度的山顶往下滑,那份与年龄差异甚大的从容、淡定,尽显征服者的气度。在二合雪乡的孙家大院夜宿,山野静寂,黑土休眠,偶有雪团从枝间落地,偶有起夜者踩雪而行,声音细密而幽远。待晨起登高,才看清大雪覆盖的村庄。雪雾弥漫,家家户户已有袅袅炊烟。树枝是黑的,屋顶是白的;道路是黑的,原野是白的;木柴垛面是黑的,木柴垛顶是白的;屋檐是黑的,檐下冰柱是白的;山脊是黑的,山顶是白的。眼中所见万千,多么像黑白版画,黑是底色,白是艺术的创造,各自恪守着天然的秩序。

  冰雪是大地上凝视的目光。冰雪不冷,长白山不冷,我倒愿意呼吸室外冷的空气,使人精神焕发的空气。冷是有颜色的。我在长白山看到的冷是白色,又不是一种白,是千万种白。冰雪覆盖之处,生长从未停止,长出了银白、乳白、烟白、灰白、玉白、草白、米白、莹白,也长出了薄荷白、象牙白、月光白、羊毛白、粉红白、鱼肚白、浅紫白、牡蛎白、珍珠白……长白山的白,有着千语万言、千姿百态,也有着复杂的神情、粗犷的动作和微妙的心理。像攀登者,我在雪地上踩出参差不齐的脚印,脚印延展着山的边际和高度。我好几次走进丛林雪地,看到白色光影恍惚,想象着漫长严冬过后的夏季到来,万物复苏,枫桦、胡桃楸、黄波罗、水曲柳、毛榛子、山梅花、刺五加,绿意蓬勃,草木言笑,也有野兔、马鹿和山酢浆草、舞鹤草……它们都是长白山的色彩。

  因为冰雪之白,长白山的呼吸有了既遥远又迫近的回响。大雪有多辽阔,白色有多辽阔,长白山就有多辽阔。

  ○西雅图的苦咖啡

  这已经是我在心情不好时又一次坐在"西雅图"酒吧里。酒吧躲在城市的地平线以下,从大理石阶梯走进去,光打得很少,一片幽暗。庆幸的是,心情的黯淡还不至于超过这里的光线。一个人坐楼上夹层的一张桌子,桌子是要坐四个人的。今天,我无法准确地记忆起这个夜晚是怎样开始的。女孩长发飘逸地走进来,没有左顾右盼,没有跟随侍应生的指引,径直坐在了大厅的角落里。那里,和我的位置,是打个正着。我看着她,她没有抬头张望,视线是平直的,也就没能看见我看着她。她点的是一杯咖啡,是我喝过的“西雅图”咖啡,不加糖不加牛奶,苦,苦不堪言,但很多人喜欢。我没吃过最苦的中药,是否中药比这咖啡更苦?是不是人们习惯了生活的苦,麻木了咖啡的苦。女孩一心一意地喝着咖啡,然后舒展开身体,躺在沙发上,手臂张开,动作优美,像鸟飞翔中的惬意,又像要拥抱什么。却一直没见她要拥抱的人走过来。我的位置、视角、心情都决定了我能够肆无忌惮地盯着她。猜想她的心事,猜想她看不清的面容,唯一能确定的是长发很飘逸,沉在黑暗中,像四处都是她长发的缠绕。我看见,长发朝我奔袭过来,先是几丝掠过我的眼睛,耳际,再整个儿挂在我脸上。

  有趣的是,在十一点左右,“西雅图”主持人在说了一长串听不清楚的话后,猛然提高一个八度,宣布今夜“西雅图午夜有约”的主人是18号桌和108号桌。听到后面一个数字,我一阵惊喜。又犹豫着,还看见视野里的女孩也犹豫着,然后两人不约而同地站起来,走向大厅中心,走向“午夜有约”的奖品。主持人嘻嘻哈哈地,将我和女孩调侃一番,四周一片嘈杂的声音响起,有人吹口哨,有人在说话,或者是与我和女孩有关,但我什么也听不清,脑子里十分混乱。我和女孩是面对面地,主持人站中间。我还不敢看她的脸,只是盯住了主持人手中的红包。那是我们今晚的奖金。平时,别人拿到这奖金很高兴,也很配合地与主持人完成一段令人捧腹大笑的节目。我能感觉到主持人心中压抑着怒火,今晚是不是遇上两个傻瓜。不管他问什么,我和女孩约好了似地都是支支吾吾地答应着。今晚语言成为了我们和主持人及西雅图之间交流的阻碍。主持人自找无趣地如释重负地完成工作使命,将红包交到了女孩手中,违心地说出最后一句话:祝二位在西雅图心情愉快,祝西雅图的所有朋友心情愉快。为什么没有把红包塞到我的手中,我愤怒地瞪了主持人一眼,这时四周稀稀落落地响起了掌声,音乐也紧跟着响起。

  女孩和我一先一后走出厅中心,走出众目睽睽之下,走向各自的座位。女孩突然转过身来,望着我,我终于看了她一眼,和想像中的美丽是相同的。我赶紧低下头。女孩向我示意,我就没有再讲客气地坐到了18号台,两条沙发的卡座,面对面,我更近地欣赏着她的美丽。虽然光线暗,但距离已消除了暗所带来的不便。意想不到的是让我们坐到一起的竟然是五百元人民币。女孩问我这如何分配,我说你拿着吧,下次请客时喊上我。我颇有心机地提到了下次的约会。后来,我们喝起了啤酒,居然谈拢来了。我已不太记住那晚说过的话题,似乎太多太散乱了,反正我是没话找话说,还常常把话说错了。

  我们一直坐到午夜,坐到更深的夜。西雅图打烊了,我们才走出来。回到城市的地面。城市的灯火阑姗,天空竟洋洋洒洒地下起了雨,雨很细。女孩要我陪她走。走的是她家的方向。此刻我们似乎是无话不说的朋友,是一对热恋中的男女了。她挽着我的手,头轻轻地靠着我的肩膀,我闻到她长发上飘散的香味,是熟悉的芙蓉露的香味。我趁她变换姿势时,搂住了她的腰,能感觉到她皮肤的光滑,细腻,还有温温的热度,还有我内心压抑不住的跳动。

  女孩邀我上楼。她一个人住在楼顶层。我不敢想后面的时间里会发生什么,也没奢望发生什么。当房门在关闭的那一刻,女孩抱住我,不知所措地哭泣地起来。我不知要如何安慰。女孩说她的心情一点都不好,当然是遇到我之前。在这个城市里她是最孤独的,这是一个常常令她伤心的城市,她喜欢躲在夜里,躲到西雅图的黑里,疗自己的伤口。她的言行同样地令我不知所措。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也紧紧地抱住她,只有用吻堵住她伤心的缺口。

  今天,同样,我也无法准确地记起那个夜晚是怎样结束的。一切都结束得太早。我回家也很早,外面下着与那夜一样的细雨,在雨里走很久,才能感觉到头发和身上的凉意。

  夜总是在我渴望而又害怕的时刻降临。那个夜晚,那个女孩,都是虚构的,只有西雅图,只有那份糟糕的心情真实地存在过。她是她,我是我。或许,我的确曾经遇见过那个女孩,只是彼此之间没有发生任何事情。有一天,女孩也会扑倒在一个男人的怀里,轻柔地哭诉伤心往事,但男人一定不是我。我站在阳台上,樟树茂盛的枝叶挡住了我的天空。我只看见零乱的树叶,看不见晶亮而整齐的星星。我想到了很久以前就能背诵的话:这世界上有种鸟是没有脚的,它只能一直地飞呀飞,飞累了就在风里睡觉。这种鸟一生只下一次地,那一次就是它死亡的时候。

  我也是一只没有脚的鸟,脚是虚设的装饰。而世界上有那么多的城市,城市里有那么多时髦的酒馆,她却走进了西雅图。只有坐在西雅图的幽暗里,面前摆一杯苦咖啡,耳边有音乐,眼睛里有人影晃动,不时有一柱一柱的光溜过身边,我的想像力才开始启动,行走,就像有那么个伤心的夜晚,有那么个女孩,就像现在一样。

【审核人:雨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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