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天宝十二年七月二十九。
这一天天气大晴。熬着三伏天的长安居民们,都还不知道三天前灵宝战败,两天前潼关失守,一天前皇上决定逃跑的消息。他们不论城里的城外的,不论男人女人全都跟往常一样,一过午时就停止走门串户,三亲六故也不例外。他们都躲在紧闭的院门里,屋门里,把衣服脱到不能见人的程度,有的躺在用井水擦过的竹席上,油布上,喘气,擦汗,扑嗒扑嗒扇扇子:有的钻到水缸里头,天王老子也喊不出来,有的躺在躺椅上,胳膊窝,小腿弯儿,全用钻满窟窿的竹筒子支着,受刑似的享受风凉。在郊外,那些在翻耕的麦茬地上出土不久的秋庄稼—— 谷子,糜子,大豆,高粱等等,都被太阳晒得蔫塌塌地无精打彩。有些为急事出门的赤脚汉子,刚把路心的浮土蹼出几个烟团儿,就赶紧架起胳膊,弓着两腿,跳大神似的蹦到路边草地上去……
这时候,在长安城东南角的芙蓉苑,从曲江池西水汊北岸浓密的树林里挺拔而出的夏阁,它的金黄色的屋顶看起来像晒化了似的,大片大片刺眼的白光熔掉了琉璃瓦的楞线。
蝉声震天。
曲江上盛开的荷花蒸蔚如红雾。午后未时将尽.在浮动着凉丝丝的龙瑙香气的夏阅寝宫中,贵妃一声惊叫从午睡中醒来。站在一旁用长柄圆扇给她扇风的宫女红桃,禁不住跟着掠了一下。娘娘又做梦了?红桃低声问她。唉!这些日子,噩梦一个接一个!刚才我梦见什么,你想都想不到。我梦见我一个人站在一片空地上,望着日头慢慢腾腾沉落下去:忽然,我感觉到我脚下的地面变得软囊囊的,从远到近一起一伏大波。我吓坏了!我的两条腿死活不得动弹!说完,她用两只手撑着身子坐起来,又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问道:“刚才我睡下,有谁来过么?”
“回娘娘话”,红桃说:“娘娘睡下以后,高公公来过。奴婢要唤醒娘娘,高公公摆手说,不要惊动娘娘了!高公公叫奴婢等娘娘醒了以后告诉娘娘,说皇上实在忙得顾不上过来,还说叫娘娘一切放心。”
“一切放心,这是高公公的话,还是皇上的话?”
高公公说,这是皇上的话。贵妃点点头。然后,她趿上凉鞋,随手从竹篾编织的凉枕下面抽出一块白叠巾,搌她汗涔涔的脖子和胸脯。刚才她午睡的时候,在她脖子下面的深褶里积留的汗水,偷偷爬上她的胸脯,在她猩红色蜀锦抹胸上洇了一道宽宽的湿边儿。这时她感到浑身上下全都腻乎罗裙,一点也不能使她感到清爽。柔软的,棉线织成的白叠巾在她手里很快变湿了,她扔下它,颇不耐烦地站了起来,目光投向离屋门不远的一个镶着大理石床面的座床。做床面的那块大理石,是七年前南诏国王阁罗凤进献的贡品:那上面的花纹,使它成为稀世之宝。在它的正中,从左向右横着一道浓重的迷蒙山影,一条白晃晃的瀑布将山影垂直断开。在它的上方,一轮洁白的圆月在薄明的夜空端端正正照射着瀑布:月亮四周,稀疏的,缥缈的散云向远天逸走。在它的下方,在瀑布映入潭水的地方,迷漫的水雾遮蔽着珠迸玉跳:那里,有一面平滑的峭壁从水雾中向右倾斜着伸了出来。可异的是,有一轮洁白的月影,这个月影投射到水雾打湿的峭壁上,又使那里出现一轮浅淡的圆月。几年前,她指着这个床面对皇上说:这上面应当有圣上的御题。
皇上问她:题什么呢?
她说:三个月亮凑在一起,这是人间看不到的,就题三月仙境不好么?皇上兴奋地说:好,好!但是随即又用蜜融融的眼神望着她,轻轻摇着头说:不,不,应当题四月仙境。看么,他抚着她的双肩按她坐在上面,一个,是天上的月亮,一个,是水上的月亮:一个,是石上的月亮:还有一个,她感到他的两只手在她的肩上抓了一下,便仰起脸来,用她的眼睛迎接他的眼睛,听他用激切的,由于抑着呼喊而显得吃力的低沉的气音对她说:还有一个,是我大唐的……月亮啊!第二天,一位手艺娴熟的老工匠就把皇上的御题镌刻在床面上。那御题是:四月同辉。
此刻她盯视着这个床面,心中念叨着:一切放心?什么叫一切放心?潼关一仗,打了还是没打?胜了还是败了?真不愧是个阿瞒,任什么都对我瞒着,还叫我一切放心!她渴望平复心头的燥热。她感到那块大理石床面上有一股凉气徐徐地送向她:那广寒的月空,那深山的夜气,那进散着水雾的瀑布,那投入潭水的月光,全都使她感到冷森森的。她屏息消受这一切。可是,当她走了过去,当她拿手触了那条直泻的瀑布,她才知道她错了:大理石的床面温热而粘腻,那瀑布的水,简直像是从温泉里奔流而来。她扫兴地压紧嘴唇,把脸转向门外。透过玲珑的水晶帘子,她看到,两棵梧桐树灰色的暗影,像湿布一样贴在院子的地面上。蝉声如潮。她越发忍不住心中的懊恼。一切放心?这是指杨家的平安么?这是说在太子跟杨家之间,找到了相安之策么?那么说,哥舒翰已经打胜了么?她心里咕哝着,越发心烦意乱。她把两只手抬到锁骨下面,捏起罗衫的两衿用劲抖了起来,她的罗裙也随着颤动。
红桃在她身后哧哧地笑。
笑什么?
娘娘这阵儿就像立在风头上,好看得很呢!
痴女子!我都快热死了,你还笑,快去,到下头吩咐一声,我要洗澡!
芙蓉苑里有一条规矩:每年到了夏季,皇上,贵妃都要来这里小住。太监们天天要为他们晒十几盆热水,侍候皇上,贵妃午睡后洗澡。晒水的大瓦盆三尺来深,四尺见方,在后院空地上一字排开。每个大瓦盆能装下几担新鲜的井水。只要午后什么时辰宫女到外院太监房吩咐一声,太监们很快会把热水挑到浴室里去。浴室在夏阁内院西厢房的南头。它的东,南,西三面墙的上端,横开着一溜窗户,全都高及屋顶。屋顶上,开着巨大的天窗。天窗上的花格,是能工巧匠们用木条编结的莲叶荷花的图案。在窗格外面,镶着一种比云母片还要透明的东西,那是玻璃,是黄发碧眼高鼻子深眼睛的西域胡商从万里之外的撒马尔罕运来的。由于有了这些玻璃,太阳可以把充足的光线送进室内,使整个浴室亮亮堂堂。
一个巨大的椭圆形的黑陶浴盆摆放在浴室中央。它有一半埋在地下。它的浑圆的,厚实的盆沿镶裹着一层银箔,周遭镂刻着龙凤云水的线纹。浴室铺着木质的地板,它的四壁,一律是专供帝王使用的柘黄色。除了隔开浴室和梳妆间的北墙外,东,南,西三面墙上,全都居中镶嵌着一人多高的巨型的青铜圆镜。那是从武则天在洛阳正阳宫的浴室里搬运来的,名字叫鉴仪。浴室西北角上,是一张铺着锦褥的卧榻。
贵妃从梳妆室走了进来。三个大镜子像圆溜溜的大眼睛贪婪地望着她。她扬着脸走到卧榻跟前,就像压根儿没看见它们。她撤下宽大的浴巾,裸着白皙的,丰腴的,被暑热薰蒸得有些泛红的身子,用又轻又稳的步子走进了浴盆。
当她用头枕着浴盆的盆沿在水里慢慢躺直,她立即像放生时丢进水里的一条鱼,扑啦扑啦撒起欢来。她使劲翻动着身子。她的两条腿夹起的水花溅到浴盆外面很远的地方。等她折腾够了,她用手抹去脸上的水渍,又照原来的样子躺下来一动不动。她木然望着白得晃眼的天窗。她的胸和腹的起伏稍稍有些急促。她用绢帕扎着的长发绕过肩背从腋窝里钻出来在水里轻轻摇动,宛如铅灰色的烟缕。她目空一切地静止着,这种静止使她的举世无双的美从里到外大放光彩。对于这一点,她开始并不自知。最早使她知道这一点的,是他,是皇上,是给许多美丽的女体当过镜子的那个男人。十二年前——天宝三年,她头一次跟皇上一起就浴。当时,在这里,她就像现在这样躺在水里,头枕着盆沿,两眼望着天窗,一动不动。她那时怎么也没想到,她的这种木然静止的模样竟然使那位万乘之尊惊狂不置。那位皇爷连裆布都未来得及取下来,就瞪着两只灰褐的圆眼睛手舞足蹈地围着浴盆打起转来:嗬嗬,你可知道,泡在漆盘里的嫩藕,是什么样子么?
嗬嗬,你可知道,在于阗,泡在墨玉河里的羊脂玉,是什么样子么?
嗬嗬,你可知道,在南海之夜,把黑黝黝的海底照亮的明月珠,是什么样子么?
他的两条结实的,微微泛红的瘦腿,像踩在热锅上一样一掷一换地弹跳:他由于激动,说话结巴起来。她看着皇上,她不知道皇上为什么会这样。她不知道她的美丽能够让皇上狂舞起来,她竭力把一种被滑稽引逗出来的笑装扮成动情的笑,款款地向他伸出了双臂。
皇上轻轻踩进浴盆,在水里跪下来,从她腋下捞起一绺头发在两颊,在唇间轻轻地揉搓。接着,皇上捧起她的脸,跟她互相对视。皇上感到她的眼睛在燃烧。她也感到皇上的燃烧的眼睛在使劲点燃自己的眼睛。皇上压抑着呼吸,把他高挺的突厥式的鼻梁下面围在花白的,略带蜷曲的须髯中的两片赭红的嘴唇伸向她的脸,在她漆黑的眉毛和丰腴的,特别馋人的眼皮上亲吻了几下,并用舌尖轻轻地舔了它们。然后他又一次抬起脸来看她。这时候,她的专注的对他发亮的黑褐色的眸子,她的浑圆的,在靠近眼角的一侧微微兜向眉骨的,睫毛修挺的眼睑,她的有力地张开着的,根本看不见纹线的眼角和她的鸭蛋青色的,澄澈的眼白儿,对他来说有一种巨大的,无法抵御的,足以造成灵魂塌陷的力量。她的丰润的嘴唇轻启着,两排整齐的,非常好看的牙齿贴在微颤的唇内。红潮袭上了她的脸颊。她的像丝团一样绵软的手在他胸脯上机械地摩挲。她抑制地期待着,她的富丽的笑已经凋零净尽。她的眼神有如热锅上的糖粒渐渐熔炀。然而,他没有发作。他放下她的脸,俯身转向她平躺的身子。有好一阵工夫,他定神望着她的厚韧的,充胀着热力的胸脯和她的没有生过孩子的,柔嫩的紧绷绷的小腹在水中一起一落地呼吸。忽然,他吸足了气,把脸沉入水中一下接一下吻遍她的全身。她从他换气时的响声中听出,这个年过六十的男人还像壮年人一样充盈着旺盛的活力。她把一只手搭在他的背上,大概是表示她对他的回报。当那张须发花白的脸最后离开那个被原始人刻得漫山遍野顶礼膜拜了几十万年的黑太阳水淋淋地抬起来的时候,她听到他像狗一样喘息:同时她看出,他把脸扭向一边,强力地抑制着。忽然她看到他的肋骨在一抽一抽地抖动:继而她听到他嘤嘤地低泣。她惶然了。她以为自己在什么地方委屈了他,便不住声地呼唤他:圣上,圣上!……
其实,她没有弄懂他。她因为没有弄懂她自己而没有弄懂他。她不知道,在那一刻,她的生命的美如何绽破了那个至尊至贵的男人对美的承受力,如何化为一股强劲的热流扑入他的生命,使他五脏六腑全都颠倒了位置。他强力地抑制着,把脸转向她,任凭热泪簌簌流下。他的两只手一前一后地撼着她的双肩,用一种低沉而雄浑的气音对她说:朕若无卿,空有江山!
到这时候,她才恍有所悟。她才感到在她身上有一种比起镜子或者别的女人告诉她的美更有价值的东西。正是这种东西使一个光顾过无数美丽女性的希王独独对她低下头来,并且不忍心轻佻地亵渎它。
当她白皙而微红的身子变得通体酥红,她开始洗头。她去掉扎头的绢帕,把头发抖散,接着,她脸朝下翻了个身儿,两手趁势一推盆沿,让她的脑袋和一头乌发全都泡进水里。当她让头发带着急速的水流苫着她的脸哗啦一声抬起头来时,她的身子也如尺蠖一屈,跪了起来。她把头发在头顶拢成一团,用一只手按着,另一只手从浴盆外边拿起一把银质的波斯水壶,往头上浇了一些浅褐色的掺了香料的皂角水,然后沙沙地揉搓起来。接着,她把糊满泡沫的脑袋伸向盆外,撩着水把头发洗净,又像叩头似的把脑袋浸到水里摆晃。当她一把一把倒着手把水淋淋的头发握干又刷的一下把它们抛向身后时,她愣住了。她发现了不少落发留在两只手的指缝里!这告诉她,她的宝贵的头发又稀薄了许多。
年光如贼啊!
她极端珍爱自己的头发。她的一头乌黑的头发,是她生命的一部分,是她对世界的表情,有时候简直牵系着她的生与死。
六年前二月的一天,皇上让她陪着到安兴坊宁王宅去玩。在皇上跟宁王对饮时她无拘无束参加了席间谈笑。待三人酒至半酣,宁王兴致勃勃地对皇上说:圣上,听过我的紫玉笛么?想听听么?
哦,不曾领教。你吹什么曲子呀?
贵妃的大作:凉州。
噢,太好了!可那是一支琵琶曲呀,你听过贺怀智的弹琴么?
听过。我把贺怀智的手指搬到了咀上。请贵妃用琵琶同奏,娘子,意下如何?
行,拿琵琶来!
那好,我为你们击节。
宁王起身给贵妃拿来一把曲颈五弦琵琶,两人调好音准便演奏起来。皇上一边侧耳听着,一边用手叩着几案。
第一节:远驼。
贵妃先用琵琶给了过门。接着一管一弦慢悠悠进入荒山大漠孤旅远行的意境。有两个用顿音构成的乐句渐渐出现沉稳和重浊:跟着,又有两个用顿音构成的乐句渐渐进入轻纤和缥缈:这四个乐句让人感到驼队渐行渐近转而又渐行渐远。由于两人事先没有经过排练,所以他们在演奏时必须频频交换眼神,以沟通对某句某拍的处理意图。在第一节末尾,在表现驼队隐没远空的意境时,两人对视着,让琵琶和笛子同时把力度减弱下来,只由琵琶用稀疏的强音打出寂寥的空间感觉,两人都感到配合得不错,便点头相视而笑。
第二节:过雁。
第一节,上来就进入西风凄紧的意境。琵琶一阵紧似一阵,笛子则有意避开强拍,只在弱拍上用颤音衬垫,使人仿佛看到野水的狂奔,黄叶的飘散。有两个急促的小节反复出现,那又是断蓬的飞滚。其后,那大雁的叫声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到这时候,两人又得意地相视而笑。不知从何时起,叩着几案的哆哆声停了下来。那位唯一的观众毫无表情地把脸扭到一边,而两位演奏者对此全无察觉。
第三节:月入窗。
这一节表现思妇望月怀人。贵妃示意宁王,让他先用笛子独奏。当轻如蝉翼的笛音悠婉地描绘出溶溶月色,琵琶便徐徐跟进。渐渐地,乐曲中出现了小窗的幽悄,并依稀传出女人的叹息。接着,乐曲的旋律如同在地层中婉转钻行的铁蛇,将人引入那个叹息的女人盘绞时翻腾的内心,忽然,旋律中爆发出一声尖利的呐喊,而后便是低抑的,痉挛般的繁管急弦。当此之际,整个屋子都震荡着至深至重的女性的苦情。这是乐曲的高潮。最后,乐曲又呈示出小窗幽悄的境界,又依稀传出女人的叹息。接着,琵琶用单音给着拍子,伴随轻如蝉翼的笛音在散发着苦味的清风朗月中缓缓地收束。
演奏得好极了。笛子和琵琶配合得好极了。他们放下乐器、兴冲冲等待皇上褒奖。万没想到,皇上霍地站起来,瞪了贵妃一眼就用鼻子哼了一声走出屋外。
两人不禁愕然。
贵妃死活不明白,是谁,在什么地方惹恼了皇上。宁王却心中暗惊,他一下就猜出了事情出在哪里。出在哪里呢?就出在他们俩人在演奏时眼神递来递去和相视而笑上。特别是,宁王对乐曲理解得那样精确入微,演奏时竟然跟乐曲作者本人配合得那样默契,这就使贵妃用来跟他交换演奏意图的眼神,除了示意和赞许,还带着钦佩,感激和意外的惊喜。天哪!她本人又如何能够知道,她的这种眼神,在任何人看来都比一个风流女人跟自己非常钟爱的男人眉目传情时的眼神还要热切和富有情韵。何况宁王用来跟她交换演奏意图的眼神,也带有同样的性质呢?
感情要想欺骗理智并不难,它只要把相似的东西等同起来就行了。难的是受欺骗的理智自己发现这种欺骗。皇上一脚踹倒了醋缸,忿忿地走了。不知死活的贵妃不但不予理会,偏偏还要在这个时候,在已经产生的尴尬上增添新的尴尬。她突然对宁王说:殿下,把你的笛子借我玩两天好么?
行了娘子,你还是杀了我吧!宁王央求?
那好,算我偷你的!两天后派人送还。贵妃说着,抄过紫玉笛就掖在袖筒里。
宁王正拽着她的袖子去夺,皇上冷酷的面孔出现在门口。只听一声喊:还不够么?回!
宁王忍着无名的委屈,赔着小心送他们。下了台阶,皇上忽然抓起宁王的手,边走边说:唉,高仙芝在西域跟伽师人作战失利,告急的战报就在我的案头。我救得了他么?我本来忘了这件事,你们一曲凉州把我的心思引向西方,弄得高仙芝的战报在我心里直跳腾。实在坐不住了,改日再来!唉,这个高仙芝!当年把碎叶城丢给了大食人,现在又败给了伽师人,这个高仙芝!
皇上这番话,是用谎话打圆场,活活冤枉了一个高仙芝。实际上,在他说这番话时,高仙芝亲自押送的伽师国王的囚车正在返京途中,放在皇上龙案上的,是高仙芝事先派人送来的告捷的战报。
宁王恭敬地赔着笑,尽量装得若无其事。然而他不仅感到自己的手在出汗,并且想到皇上那只抓着他的手,也一定感觉到了他在出汗。贵妃呢?她扬着一张赌气的脸,跟在他们身后。她和皇上登车返回兴庆宫,一路无话。
第二天早晨,她趁皇上到大明宫早朝之机拿出紫玉笛偷偷地吹。却不想皇上很快返了回来,一进门就把眼睛盯在她手里那根笛子上。她也不藏不掖,公然把笛子握在手里,摆出一副悉听尊便的架势。
皇上冷冷地问道:他送你的?
贵妃回答道;不是。她不看皇上。
皇上又问道:你借他的?
贵妃回答:不是。她还是不看皇上。
皇上又问道:那,是怎么来的?
贵妃回答:偷回来的,玩两天还回去。她仍然不看皇上。
你!!!这是一声怒吼。
由于这声怒吼,她才抬起眼皮撩了皇上一眼。
这时候,她在他眼里是丑陋的,他在她眼里是狰狞的。在他怒吼的时候,她看到他的两只眼睛冒着毒火,他原来很周正的脸变得一边宽一边窄。她由于厌恶,把眼皮放了下来,摆出一副任凭天塌地陷的样子。皇上没有发作,只听他的袖子像鞭子一样啪地一响,气冲冲离开了。
不大工夫,一个太监走了进来,捏着一副母鸡嗓子对她喊:圣旨下:着杨玉环即刻迁出宫去,到宣阳坊私邸听候处置!娘娘,奴才求您了,赶紧跪下谢恩!杨玉环谢恩!
她木然跪在地上。她恨泪水太没出息,像出窝抢鱼的馋嘴猫蹦着跳着夺眶而出。她狠狠地用衣袖蹭掉它们,心里忿忿地强辩起来:没名堂么!活活地把人往死里冤枉么!什么高仙芝作战不利?无缘无故吃人家宁王的醋么!人家满心满意哄你高兴,你猛不丁尥这么一蹶子,太没道理么!轰我出宫,这能吓住我么?我早领教过了!三年前你跟那骚货把我灌醉,两个人躲到一边去干好事,我发了一回脾气就把我轰到锨哥府里。从那以后,宫里宫外说我妒悍!啥叫妒悍?你今天不是做出样子来了么!哼,我算知道了,原来那些甜言蜜语通通都是假的!什么你的合欢树啦,同心结啦,恶心!什么你的比翼鸟啦,连理枝啦,恶心!什么你的大唐的月亮啦,恶心!什么你的朕若无卿,空有江山啦,恶心!听候处置,听候什么处置?我等着你赐死!
杨贵妃在她的宣阳坊私邸,每天被一种无畏无惧的精神鼓胀着。她并不像一只挨了棍子的鸡,躲进鸡窝还要选一个黑黝黝的角落去打哆嗦。一种只有女人才有的绝对虚无主义,使她的脸倔强地高扬着。她只等待着一个东西,赐死诏。第三天下午,一个老太监带着两个小太监抬着什锦宫盒趋步跑进她的邸宅。她冷漠地看着他们,问:送断魂酒来啦?
老太监一面赔笑,一面示意两个小太监跟他一块儿跪下,说道:不,不!娘娘!
别客气啦,念吧!
念?奴才不懂,娘娘叫奴才念什么?
赐死诏!
唉,娘娘误会了。圣上打发奴才过来,是给娘娘送些吃的。
噢,吃饱了再杀呀!
唉,娘娘想到哪里去了!禀娘娘,这些日子,圣上都减膳了呢!
他减膳了?他减膳了与我何干?哈哈哈!……哈哈哈!我倒是能吃能睡能说能笑活得快活着呢!她发狠笑着,泪水却潸然而下。
圣上吩咐,请娘娘拣喜欢吃的多吃些。
公公,请起吧!红桃,上茶!
说完,她踅身回到内室,取出很锭二百两,分作一百两一份,五十两两份,都用红丝帕包好,给了那三个太监。然后,取出一把剪子,打开头发铰下一绺,用红丝绳绑扎了,交到老太监手中,说道:公公见了皇上,就说玉环无以为报,我这身上,穿的,戴的,无不是皇上所赐,唯有这个东西得自父母,区区徽忱,就请公公代达吧!
皇上是从老太监的肩膀上取到那绺头发的。待寝殿阗寂无人,他抚弄着那绺散发的印度香料气味的乌黑的秀发,竟出声地哭了起来。次日一早,他打发高力士备了软轿把她接回宫里。
回到宫里,她第一眼就看出他瘦了。他的虚肿的眼泡下面,两道原来不很清晰的弧线,忽然变深了:那隆起的鼻骨两边,两个颧骨拱了出来,太阳穴和腮肉明显地塌了下去:他的嘴轻启着:他的灰褐色的眼睛停止了眨动,用一种受了亏待的,受了委屈的苦巴巴的神色望着她。她跟他对视了好一阵工夫,直到她确信,他的曾经多次跑出来撕咬她的凶残的狞恶的眼神,已经像一条被主人轰进后院又用碌碡堵在窝里的狗,不会再扑出来咬她了,这才慢慢地走向他。
从那以后,她的头发就成了她本人和皇上的宠物。从那以后,她的常常用掺了香料的灰水或皂角水洗得乌亮的柔软的头发,跟她的灿笑,体态和眼神一样成为大唐皇帝日益衰朽的生命汲取青春活力的甘泉。有一回,那条老龙蜷伏在她的臂弯,口中衔着她的一绺柔发直到天亮。
此时,她伤掉头发的丢失如同树木伤掉落叶。
她感到自己生命的秋天,到了。
她颓丧地叹了口气,缓步走出浴盆,走向西墙上的鉴仪。她虚眯着眼睛,用一种只有挑毛病时才会有的漠然的眼神审视着镜子里的自己。她的被凸起的镜面放大了的身躯显得更加肥腴,而她的脑门上,眼角上,只有一些纤云般的轻浅的皱褶。她左右扭动着抖了抖身子,她看到她的乳房和她的小腹仍然很有弹性,并没出现松塌塌的摆晃。她感到她的三十八岁的脸庞和躯体还像以前一样足能支撑她的傲气。最后,她满意地跟镜中的自己对视了一下,走到卧榻跟前拉动了铃绳。
红桃抱着她要更换的衣裳走了进来。这些日子,这姑娘知道她心中的郁闷.很喜欢挑开一些逗趣的话头儿为她宽解。红桃先用浴巾苫住她的后背,慢慢用手帕着把那里擦干。但是,当红桃转到她的身前,那姑娘忽然向后跳了两步,弄得她不禁怔了一下。只见那姑娘摆动着脑袋,左一声呀,右一声呀!望着贵妃红酥酥地挂满水渍的身子调起皮来。
呀!娘娘,这身上的水,我真舍不得擦呢!
痴女子!又编着方儿作践我呢!为啥?
我今天真正懂了,什么叫一枝红艳露凝香了。
这女子,越发痴了!那句诗,不过用带露的牡丹,比方一个年轻女子容貌的明艳,哪里是指现在这个样子啊!你还是没弄懂呀,痴女子。
在梳妆间,她叫红桃给她做高髻时添加了两个义髻,叫人看起来她的头发还像年轻时那么浓密:尽管天气酷热,她还是一丝不苟地护持她的美丽。
约摸半个时辰以后,她走出浴室。她的眉心贴了一枚翠钿。她的丰厚紧凑的高髻上插了一枝金凤衔珠的步摇,她的上半身,黄色短袖襦衫的领口上露出紫锦抹胸:齐腰以下,款款摆动着黄色的长裙。偏西的太阳给廊檐投下宽宽的阴影。四面的蝉鸣依然像战场上的杀声,她由红桃陪伴,步态从容地走回寝殿。刚刚在座床上坐稳,一个太监在帘外禀报:
娘娘,丞相夫人和两位国夫人在外院等候参见。
噢,快请!说着,站起身来,红桃取了她的绿锦披巾给她搭在肩上。她往外走着,一边把披巾的两端麻利地搭上小臂,一边俯身吩咐红桃:你去,叫膳房准备晚饭,要有水陆两鲜!
杨国忠夫人裴柔,深紫色短襦,明黄色抹胸,白色长裙:韩国夫人,天蓝色短襦,猩红色抹胸,也是白色长裙:虢国夫人,水红色短襦,品绿色抹胸,水红色长裙:三个女人站在院子中央,像三朵肥硕的牡丹。她们的侍女远远地跟在后面。贵妃快步走下台阶,跟她们见礼。
虢国夫人喊道:呀!我的神仙妹妹!见你一面好难呀!
我见你们也不容易。贵妃应承着,眼睛却不看她,我五月底就过这边来了。贵妃陪着众人上台阶,一只手托在裴柔肘下,问道:嫂,我兄长这些日子可好?
裴柔说:没灾没病,就是跑得累些,好着呢!今天是他叫我们姐妹三个来看望妹妹。这女人说话时,她的两只睫毛很长的大眼睛黑眼珠定定地不动,眼皮却不住地扑扇。说完话以后,两颗过大过长的门齿要在下唇上停留很长时间才慢慢敛回口内。这就给人一种印象:好像她的话完了,她的笑还没有完。这种印象加上她的两个像上了釉子一样又磁又亮的红红的脸颊,使人容易想到山乡女人的宽和与厚道。贵妃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女人,大概是因为这一点。
当四个肥墩墩的贵妇在寝宫坐定,几把扇子立刻扑哒扑哒响了起来。韩国夫人提起天蓝色短襦的领口,高高地举着扇子往脖子里灌凤。她的非薄的襦衫前胸后背全都鼓胀起来欢快地跳动。虢国夫人手中那把扇子,把她隆起的前胸拍打得肉冻子似的乱颤,好像里面躲着一只小猪崽儿,越打越赖着不出来。丞相夫人裴柔到底稳重些,只将扇子背到身后,像数数儿一样一下一下拍打着板板实实的,深紫色的脊背。一种由浓重的印度香料,大食香料和热烘烘的汗气混杂起来的气味弥漫了寝宫,把原来淡淡浮动的凉丝丝的龙瑙香气压了下去。
虢国夫人示意屏退侍女。
贵妃照办了。她打发红桃带领几个姑娘到外院凉亭里去玩。
之后,虢国夫人说:钊哥叫我们来看望妹妹,一来是给妹妹宽解寂寞,二来是叫我们姐妹三个再去见一次皇上。钊哥说,去年年底,多亏妹妹衔土请命,一下子废掉了皇上亲征和太子监国两道诏书,才保住了我们杨家,要不然杨家一门骨肉怕早就化为尘泥了。
贵妃讨厌这个女人,听她说话时眼睛只望着地面:等她话音一落,便把脸扭向一边,冷冷地说:怎么?又让我带上一包土去么?
贵妃衔土请命之举,半年来震动着整个朝野。事情是这样的:去年天宝十四年十一月,安禄山打着诛杀杨国忠的旗号在范阳起兵反叛,只用一个月工夫就打下了东都洛阳。不久又有消息传到朝廷:安禄山准备翻过年去就在洛阳称帝。那时候皇上心中估量:虽然黄河以南已经有不少州郡陷入叛军之手,但是叛军在范阳和洛阳之间的布局也已被颜杲卿,颜真卿,李光弼的部队打得七零八散,气脉难接,黄河以北又有不少义军纷纷响应……他想,尽管自己年逾七十,凭借他开元天宝盛世英主的威名,只要他亲自往潼关一站,只要他的花白的须髯在前线飘抖起来,天下勤王之师必然会蜂拥而至,从头到脚剁碎了安禄山:安禄山这个逆贼,哪里还有时间称帝呢!于是他决定:御驾亲征,并且依例宣布:留太子监国!
他在一次朝会上宣布了这个决定。
冬季卯时将尽时分,大明宫朝堂上的光线仍然是昏暗的。他在御座上往前欠了欠身子,虚眯着昏花的老眼把满朝大臣扫视了一遍,用沉稳的但又激切的声音说:众卿!朕近日得悉逆贼安禄山准备明年正月在洛阳称帝。此贼初起兵时,尚以清君侧为号;视其日前行上,必欲吞我大唐江山,灭我大唐社稷而后止。想此贼得有今日,罪责完全在朕一身:无朕愚蒙,彼无以售其奸诡:无朕宠潮,彼无以养其野心:无朕封赐,彼无以张其权势。每念及此,不胜愧悔。所可幸者,我大唐社稷,毕竟根坚蒂固,有祖上雄强基业,有天下忠勇兵众,彼逆贼虽猖獗一时,乃不异蜉蝣之羽,草端之露,荏苒徽息,必难终朝。今朕欲御驾亲征,奋天威以临之,鼓舞天下黎庶踊跃勒王,加之以如林之斧钺,如雨之箭矢,纵横征代,促其速死。朕离京之后,留太子监国。以上所虑,或有未周,还望众卿,有以教朕。
他说完这些话,抬起袖子往眼睛上蘸了蘸,然后,他尽量睁大眼睛朝大臣们眨动。大殿上一片阗静。在昏蒙的光线中,他不是在看,而是在听。他在等待声音的回应。没有山呼万岁的声涛,只有沉重的静。慢慢地,这沉重的静,从大臣们心底压出一片低泣。他听到了,他的脸颊抽搐起来。他知道,大臣们的心里在翻腾着热潮,他知道,他们的低泣,无保留地肯定了他的决断:同时,同时也抒发了对他——一位七旬老人的怜与痛。另外他感到,在这片低泣中,还有一种更难用言语表达的东西,那就是,大臣们对他,对这个玩了大半辈子的老皇上不仅能在社稷存亡的关头幡然醒悟,而且重又振作起早年的英豪气概,有一种突如其来的激动。
然而异常的是,感觉告诉他,在他御座的左前方,在往常不论他说什么都会出现高声附和的那个角落,此时却哑默无声。当他虚眯双眼把脸转向那里,他诧异了。他看到杨国忠那张高举的脸,像一张白纸,两颗挑向鬓角的水貂眼正惶惶不安地望着他。站在杨国忠身旁的御史大夫魏方进,也像一只遭了雨淋的鸡,哆哆嗦嗦的神态使他瘦小的身材显得更加瘦小。
他把眉头皱了起来。
他静默了片刻,忽然把脸一抬,说道;
朕已知道,众卿无异议。诏书明日可下。退朝吧!
第二天朝会上,两道诏书同时颁下:一道是皇帝亲征诏,一道是敕太子监国诏。退朝的时候,皇上留下了杨国忠:国忠啊!皇上把杨国忠轻轻按在一只黑檀圆杌上,慈蔼地看着他,一面捉摸他用生硬的笑掩饰着一副愀惨相。然后,走到杨国忠的身后,两只手搭着他的肩膀,十分推诚地说:国忠啊!那天朝会上联在帝位,眼看抉要五十年了,忧国勤政的大事,再也干不动了。去年秋上,就打算传位给太子,却又想近些年水灾,旱灾接连发生,总不能把灾祸留给子孙啊!于是事情拖延下来,想等年景好些了再办:又不料安禄山的反叛来得这么快!事已至此,朕只好亲自收拾这个局面;身临战阵,留太子监国。
他把杨国忠的肩膀抠了两下,既是为了强调一下自己的叮咛,又是为了帮助杨国忠平息心头的惶惶不安。他感到,在他说到太子两个字时,杨国忠的身子很不自在地扭动了一下。他今天这番话,是向杨国忠交底。他已经明白杨国忠的惊慌失措是害怕太子监国以后算他的旧账,他决定抚慰他。他接着说:
国忠啊!朕已年过七十,传位的事,天天压着朕的心阿!你想,大唐国脉,系朕一身,而朕又何尝不自知己如风中烛火,万一有旦夕之不测,传位的事一耽误,那,那可是失江山的大错!国忠啊!你要知朕,你要知朕……
那天下着小雪。杨国忠的心情比天空还要紊乱和昏茫。他回到家里,妻子裴柔见他面色青惨,以为是在外面冻坏了,便跑里跑外召来六七个侍女把他围裹起来。她要用这些女孩子的体气焐暖他的身子。这种损仁丧德的做法,本是杨国忠自己的发明,每年冬天从外面回来,他都要这么做。有时候他甚至当着裴柔的面把两只手揣进哪个姑娘的内衣里恣意妄为取乐,裴柔在一旁看着顶多半嗔半笑地骂一句:这个骚狐!然而杨国忠今天却不像往常那样兴高采烈。他冷冷地挥开那些侍女,向外面大喊一声:轿!
半个时辰以后,杨国忠把韩国夫人,秦国夫人叫到虢国夫人家里。三顶轿子停在虢国夫人的前院。虢国夫人的堂屋,被一个很大的,烧着木炭的紫铜火炉烤得热烘烘的。三位像蛴螬一样肥腴白皙的国夫人,拥着黑貂的,紫貂的,蓝狐的皮裘,屏声静气地坐成一排,等着杨国忠说话。
杨国忠心想:这三位姑奶奶,平时只知道讲求虚荣排场,心却像笊篱一样,跟她们讲什么正经事,倒多少漏多少。今天的话,必须一夯一夯地砸进她们心里,叫她们知道分量。便问;三位妹妹!知道不知道皇上御驾亲征的事情?
我们又不出门,哪里知道?你就直说嘛!虢国夫人说。
皇上已经—— 杨国忠压低声音慢慢地说:诏告天下,要御驾亲征:同时下诏,留太子监国。什么叫监国?平时寡言少语的韩国夫人问了一句。她问得很要领。虢国夫人抢先回答她:监国就是替皇上主事。朝廷大事,皇上能做的,他都能做。杨国忠点头说:是,是!就是。
杨国忠注视秦国夫人。她在发呆。他想起虢国夫人说秦国夫人一辈子弄不懂几件事这句话,决定专门为她解释一番。但他说话时看着她们三个人。你们知道,太子跟杨家什么关系?他把杨家当成死敌!唉!只恨当初我跟李林甫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把他废掉!多年来,他一直等待机会除掉我们。他在一些人眼前骂我们跋扈,实际上是恨我们妨碍他继承皇位。要知道,如果没有杨家,李林甫一死皇上就会传位给他。你们想,人家天天盼着做皇上,盼到如今头发都快掉光了,你杨家当了拦路虎,人家心里能不恨?恨之入骨啊!让他监国,不用说,他头一件事就是换丞相——让韦见素把我换下去:接着就是弄出一帮人来谗谤贵妃,把她打进冷宫:再接着就是网织罪名,诛杀诸杨,逼迫皇上将贵妃赐死。你们想一想,到了那时候,我们杨家兄妹要想避免人头落地,只怕是难上加难了。……韦见素这老东西,当初就是他,把我跟李林甫谋划废太子的事透露给太子。你们想,太子能不倚重他么?他说到这里,慢慢抬起头来。他看到,他这一番话说得三位国夫人全傻了眼:她们的眼神全变成刚刚出洞就听见猫叫的幼鼠才有的那种眼神。他满意了。他咽了口唾沫,泛动着豆粒似的水貂眼,接着说:事到如今,办法只有一个:你们三个,立即去找贵妃,把情势利害向她讲清楚——让她跟你们一起去见皇上,务必说服皇上废掉亲征诏!要记住,你们的办法就是一个字——哭!像申包胥哭秦庭一样往死里哭,直哭到皇上心软,把事情搁起来。事不宜迟,你们赶紧到贵妃私邸去见贵妃。千万别忘了,这是生死关头,生死关头!
贵妃和三位国夫人到勤政殿见皇上,已是黄昏时分。皇上在一楼的西窗下,在一个距离擦得锃亮的紫铜火炉很近的座床上,正斜欠着身子读一份奏表,听太监禀报贵跟三位国夫人来觐见,真是大喜过望,立即放下手里的东西站起来欢迎她们。可是当她们走近他,他发现她们美丽的眼睛底下都横着一道白白的亮线。八只美丽的眼睛都带着泪!他的头微微仰了一下,随即给她们让座:
三位姨,请随便坐!玉环,你也坐!……咦?这是怎么啦?怎么不坐呀?
平时,这四个女人当中的任何一个,见皇上时都是免跪的。这次她们就像拘谨的乡婆子,齐齐给他跪了下来。他料定其中必有缘故,索性敛容归座,和蔼地然而郑重地命令道:玉环,讲!
贵妃说:圣上春秋已高,为何非要亲征不可呢?
皇上陡然一惊。但仍带笑说道:贵妃啊!这是国事,卿不该过问,不是么?
贵妃说:臣妾入宫多年,从不干预国事。但圣上亲征,难道全是国事么?关系国家的一半,臣妾决不过问,关系臣妾的一半,臣妾也不能过问么?
噢?哪一半关系到你贵妃呀?
圣上龙体的安危。
嗬嗬!原来如此,玉环哪,你过虑喽!
圣上亲临沙场,怎保万无一失:再说圣上离开京师,圣上背后会有三个不保,也与臣妾相关。
三个不保?什么三个不保?哪三个不保?
圣上一旦远离京师,能保臣妾不受谗谤么?能保丞相不被罢黜么?能保杨家一门不被诛灭么?臣妾请圣上三思:圣上亲征,投身于危境,置诸杨于刀俎,这可是上上的选择么?
这时跪在贵妃旁边的三位国夫人颤巍巍喊了一声:圣上啊!
圣上去年七夕说的话,千万别忘了呀!
皇上站了起来。他离开座床踱了几步,旋即回到原处坐下。他把脸转向珙炉,静静地思索。贵妃的话在他心中回响,渐渐地,他心中浮现出一张森冷的残酷的脸,那是他的即将履行监国重任的儿子—— 太子李亨。他知道,贵妃的话并非没有理由,太子一旦大权在手,必定会削弱杨家威势。太子跟杨国忠,还是李林甫活着的时候就结下了冤仇,这一点他心中有数.但是李林甫死后,杨国忠揭发李林甫勾结阿布思谋叛使李林甫按罪巨改葬的事,对于消解太子跟杨国忠的旧怨总该是有益的吧!想不到双方至今还这样互为水火!怎么办呢?怎么办呢?他把脸转向面前跪着的四个女人,那张森冷的,残酷的脸竟然跟四张对他仰着的涂满泪水的女人的脸交叠在一起!他犹豫起来,喃喃地说:那怎么办呢?诏书已经下了。
话音刚落贵妃立即倒着双膝挪到他的脚下,紧紧抱住他的一条腿,举起湿糊糊的脸惨切地喊起来:臣妾知道圣上诏书已下,也知道让圣上废诏是什么罪过。臣妾今天见圣上,已经做好必死的准备:愿以圣上赐死诏,换回圣上亲征诏,说到这里,从怀里取出一包黄土摊在地上,俯下脸去满满地吞了一口:然后举起泪花花的脸望着皇上,灰黄的泥汁从嘴角流了出来。
皇上一下子傻了!他压根没想到,这个天仙般的女人会用这样一种震慑人心的决死精神要他废掉刚刚颁下的两道诏书——而这两道诏书又关系到大唐国脉的存亡!他颤抖起来。他的颤抖越来越难以自禁。忽然,他向侍立在墙角的太监大吼:怎么,看热闹么?快快,快,快,水!
……
几天后,史官在皇上"起居注"上写道:……贵妃衔土请命,亲征事寝。
所谓亲征事寝,就是说亲征的事,不提了,太子监国的事,自然也就搁置起来。
贵妃一句话把虢国夫人噎了回去。屋里气氛紧张起来,虢国夫人的扇子减弱了对胸脯的拍打。韩国夫人的扇子也停止了往脖子里灌风。其实贵妃只是对虢国夫人赌气,内心里却知道杨国忠此次又让杨家姐妹去见皇上,到底由于什么缘故。她把脸转向裴柔,问道:嫂,这些日子我对外头的事全无所知,没有任何人告诉我任何事情。刚才高力士来传皇上的话,还说叫我一切放心。看来我是蒙在鼓里了。嫂,这次我兄长叫我们去见皇上,为了什么?出了什么事?我兄长是怎么说的?请你原原本本跟我讲。
裴柔把扇子从背后抽回来,轻轻往脸上扇着风,那两只望着贵妃的大眼睛像打拍子一样眨动,她腆了腆下唇润了一下门齿,不紧不慢地讲述起来:你哥说,初八,哥舒翰二十万大军在灵宝西原桃林一带全军覆没。初九,潼关丢失。京师情势一下子凶险起来,京师缺兵少将,从潼关到京师又无遮无拦!初十,就是昨天,皇上问你哥怎么办?你哥向皇上进言迁驾成都。你哥说,皇上已应允他的奏请,只是看起来还有些迟疑不决。你哥叫我们三个来求妹妹,再去皇上跟前劝一劝。贵妃问道:嫂,东宫方面的情形,我哥说过什么没有?裴柔说道:你哥说,昨天后晌,他在勤政殿跟圣上商量迁驾成都的事,发现皇上说话有些犹豫。皇上说,朝廷迁到成都,秦岭以北,淮河以北,各路平贼官军,他们的主心骨又在哪里呢?你哥思谋:这也是太子要说的话!他怕皇上经不起太子劝说,改变了幸蜀的主意。出了勤政殿,他在一个小太监身上花了五十两银子,叫他留心皇上晚膳后都有谁去觐见,今天一大早你哥进宫,那个小太监告诉他说,昨天上灯以后,太子和东宫大太监李辅国进了勤政殿,一晚上没有出来。你哥见了皇上,皇上吩咐你哥去大明宫召集群臣议事,商量眼下时局对策。你哥到了大明宫,大臣们全都不言不语,你哥对他们讲:早在几年前就跟皇上说过安禄山会反。时下局面。宰相没责任,他从大明宫返回兴庆宫,小太监告诉他:快晌午的时候,太子跟李辅国离开勤政殿往北去,准是从西门上回了东宫。你哥回到家,跟我细细说了一遍,饭都没顾上吃,就打发我们三个姐妹来这里找妹妹。裴柔这个女人胸无点墨,记性却极好,她把杨国忠对她说的话全记住了,此时对贵妃复述,有根有叶,纹丝不乱,她最后说:你哥说,为了让皇上不改变幸蜀的主意,求妹妹再进宫力劝。你哥说了,叫我替他给妹妹跪下,说是他亲自求你。
说着,她的滚圆的胖手放下扇子,提起宽大的裙幅笨拙地咕咚一声跪了下来。贵妃见状,急忙抢前一步,像抱粮包一样吃力地把她搀扶起来.一面埋怨:嫂,看你,还叫不叫我活啦?
三个女人忍着焦急陪着贵妃沉默。刚才装柔的讲述,在贵妃心中搅腾起一团一团的黑雾——天哪,太子在勤政殿一夜未出!皇上商议大事已经甩开了杨国忠!杨国忠已经丧失了劝说皇上的勇气和自信!大波涌动的地面,黑鬼一样颠颠晃晃的终南山,不祥的征兆接踵而至,在事,在梦,险象环生!她不禁想起去年七夕她和皇上长生殿立誓的情景,想起当时她对皇上的誓言怎样地一面心怀感激一面又半信半疑,想起她当时对皇上说的一句话——承平未肯离须臾,电骇雷惊成水诀。啊啊,那句话中预见的事实,不是正在咕咕隆隆地走近来么?她感到自己不是处在暑热熏蒸之中。她感到自己正待在冰窖里面,用抖动的牙齿咬着下唇。她感到有一股寒气从她的脊椎骨中向外弥散。她压抑不住心中的战栗,她的神志迷乱起来,在她微微攒起的眉头下面,她的两只眼睛呆滞无神。她的赃饰着翠铀的额头上渗出了冷汗。
两位国夫人和裴柔惶惑不解地看着她,等待她开口说话。
但是她们等来的不是跟两位国夫人一起进宫的允诺,她们等来的是梦呓。
去成都,去成都,冰炭就可以……同炉?去成都,水火……就可以相容?就算他答应了……去成都,太子……能跟杨家……一起去么?杨家能跟太子……一起去么?他去不去成都,对杨家……都一样,他要传位,两年前就跟我说过。杨家到不了成都,到不了……到不了……忽然她两眼盯着裴柔,问道:嫂,今天晌午,皇上打发高力士来芙蓉苑传旨,说不叫我入宫觐见。今天我就不去了,你回去告诉我兄长,从现在起,无论做什么事,不要独往独来,出门要带剑,时时注意防身。你们姐妹两个,她转向两位国夫人,去见一见皇上吧!要走就快点走,天不早了。
她忘了她是怎样从芙蓉苑的西大门把裴柔和两位国夫人送走的。当她的神志稍稍镇定下来,她发现自己站在曲江池西水汊北岸的一片草地上。西大门就在她右手不远处,覆盖着金黄釉瓦的门楼下面朱门紧闭,门外羽林军的咳嗽声听得很清楚。她的影子——忠实的红桃姑娘打着水绿色的遮阳伞站在她的身后。
她脸朝水面站着,如一尊肃的女神,而她胸中却是异常烦乱。她感到,在她身上,每一根血管里都像爬动着米虫一样爬动着不安。她感到自己就像站在泥潭的一块草皮上,这块草皮已经忽悠忽悠迸开裂缝,黑色的水泡正从裂缝里往外冒。她感到在她胸腔顶部,一只灼烫的手抓着她的心狠劲地往上揪。她仿佛看到自己的心上有一只大眼睛惊惶回顾。她痛苦地承受着。不,她不能痛苦地承受。她必须把痛苦的承受变成麻木的承受。于是她沉缓地调息,徐徐消化她眼前的自然界。一股甜丝丝的水腥气混杂着各种野草的香气轻软地罩住了她。
太阳已经从西面,从耸出曲池坊的一溜南北排开的,林木层叠的土陵背后,把一片巨大的凉荫投射到水面上。笼罩在凉荫里的荷叶,荷花,像豆油灯一样开着小黄花的浮萍,像落满蚕蛾一样开着小白花的慈姑,在铺满菅草的岸边杂乱生长的苦艾,薄荷、荆芥、野苋、小蓟和菌陈高蒿,它们因为摆脱了烈日曝晒显得一派悠闲。蝉声稀疏下来,鸟雀喧声四起,默无声息的大蜻蜓幽魂似的倏然来去,口中叼着小鱼的沙鸥扇着雪白的翅膀从眼前一闪而过。在说不准地方的荷叶底下,一只老蟾蜍冷不丁地像刮木头似的叫了一声:咯。她在吸气时启动意念,让这样的眼前景物化作空明的锦束,随着气息缓缓进入体内,又让那锦束化作一只锦篦,在呼气向下梳动,由颠顶到胸腹,到两足,到地下。每呼吸一次,这个过程都要重复一次。这是早些年皇上的妹妹玉真公主在翠华山道观传授她的道家女子功法,名叫锦篦功。她按照规定做完九九八十一次,感到通体虚清,忧,苦,犋,悄然散尽,精神得到了澡雪。然而她同时感到,在她胸膛里,那只灼热的手虽然不再灼热,却仍然有力地揪摔着她的心:她心上的那只惶顾的眼睛,虽然停止了惶顾,却仍然麻木地睁开着。于是她趁热打铁,加练佛家内观功。这是大云寺高僧赞上人所授,是一种直达常寂的功法,她的双手在丹田做好手印:左掌安放在右掌上,两个拇指相拄。她双眼微闭,定念于两眉之间。她徐徐调息,在虚寂中内观本心,渐渐地,她看出自己胸腔里揪摔着她的心的那只手,在频频地颤抖:那手心上有魔障凝结。她悟到:是生的欲望使她临难生惧!她继续守待虚寂,似有期待又全无期待。忽然,她的直指自心的内视的眼睛,看到幽冥之中一道强光白灿灿闪了一下,接着,出现一朵硕大的白莲花的花苞。那花苞从头顶入体,在胸腔间停驻,向那只紧紧攥着的大手慢慢张开。它光芒四射,浓郁的香气散入脏腑和周身血液。定眼再看,徵笑的佛盘坐在白莲花上。啊嘛呢叭咪——啊,白莲花上的佛呀!她心中默念了一句,仍然守定虚寂,岿然不动,任大花充分张开。灿烂的光充胀她的胸,她的腹,她的周身。白莲花,白莲花上的佛,在灿烂辉煌光中慢慢消失。一个声音突然在胸间回荡:愿以圣上赐死诏,换回圣上亲征诏!这声音一遍一遍出现,而且越来越宏大,越激烈,最后变成惊天动地的呐喊。她顿然大悟!她悟到,事到如今,必须抛弃生的欲念,横竖抱定一个死字,才能荡尽本心的畏惧,求得彻底的解脱。啊啊!此心本是空寂之所,孽体何为大幻之媒,这时她看到,她通体都是光,无数金光向四外攒射.揪在她心上的那只手慢慢松开,她的心倏地落了下来,她心上那只眼睛终于轻轻地合上。
她睁开了眼睛。
这时候整个曲江池全苫在浓重的阴影之中。正东和正南,杜陵和乐游原的丘顶上还逗留着橘红色的残照,她扭身看红桃,一只红蜻蜓从她的步摇上腾地飞开。红桃还举着遮阳伞站着不动。
哎呀,痴女子,啥时候啦,伞还打着?
奴婢害怕把它惊跑了呢!
它一直在我头上落着么?
是的。走吧,回去,她一边移步,一边用左手搭着红桃的后背,低声,说:那顿饭,叫太监们吃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