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闫是张家口市宣化区崞村镇黑台子湾村土生土长的农民。已年近七十岁,但他头发黝黑、皮肤白皙,一眼看去像是五十来岁的人。
十五年前一场意外车祸,造成老闫左腿膝盖严重受损,走路一拐一拐,脚最多能抬起十几公分。他手里常准备一根金丝竹登山杖。这根鱼籽纹颜色的登山杖是远在湖北十堰工作的儿子给他的,由于老闫常年盘玩儿,这根登山杖表面光泽更加透亮。他手里除了金丝竹外,还有湖北、浙江的红褐色的、明黄色的竹根把件,还有内蒙古的佘太玉、黄蜡石把件。老闫给人一种感觉,他走到哪儿,盘到哪儿。
八月十五是个好日子。早上不到七点钟,粉红色的朝阳披在黑色河淤土筑成的已500多年的烽火台,老闫用指关节肿大变形的手抚摸着。烽火台有他儿时捉迷藏的回忆,有农活儿间歇靠着打盹儿的记忆;当然,烽火台还有他对杏儿的承诺的回音:“只要你嫁给我,我一定会挣很多钱给你花的,杏儿,想买啥买啥。”杏儿一脸严肃的说,“这话你还对其他美女也说过吗?”“怎么可能。”老闫笑得合不拢嘴。
“又盘大土堆了?”老哥们国民打断了老闫的回忆。国民露出仅有的一颗门牙笑着说,“土堆让你盘的都包浆了。”
“国民,别开玩笑了,陈书记马上到,和咱们一起爬娘子山。”
一个走平路都挺费劲儿的人去爬山,这倒像是个玩笑。但在老闫和他的哥们儿看来这不仅不是玩笑,而是每年十五前后和陈书记的“规定动作”。
老闫说的陈书记是张宣科技公司驻黑台子湾村第一书记陈喜军。他手提着香蕉、蛋糕和几瓶水,很快走到两个人面前,“闫大夫、国民大哥,咱们走吧。”
“闫大夫”的称呼是自从十五年前那场车祸以后得来的。老闫不得已放下以前的营生,改成推拿按摩了。
三个人向西朝着娘子山溜达过去。娘子山并不算高大威猛,但是她在崞村镇这块平地上拔地而起显得异常突兀;而山顶坐落的百年古庙赋予山以灵气。此刻的娘子山被一层薄雾笼罩,像是山上的三霄娘娘穿着的白纱在五彩云霞间忽隐忽现。
说话间,三人来到山脚下,这是依山顺势而上的万亩杏扁种植基地。
老闫抓起一把土在手里揉搓着有所思的说,“这土翻的真好!”
“咋看出来的?”陈书记笑着说,“闫大夫你一定好好指点我,我还像去年一样,请你们俩到宣化朝阳楼吃馅饼”。
“那里的馅饼确实好吃。”老闫一边咽口水一边说,“陈书记你太谦虚了。我这个大老粗一听你说‘指点’两个字,没爬上山顶,我就有点晕了。”
趁着晕乎劲儿,老闫打开了话匣子。“播种、除草、松土、积肥......这些活儿我都在行,就算我外出打工的时候,我家的玉米也是全村打理的最好的,不信你问国民。”
“是。”国民从仅有的一颗门牙缝里走风漏气的说,“老闫是全村起的最早、睡得最晚的一个人。他还有一个绝活儿,就是不管什么土,只要他用手一搓,‘盘’一下就知道土壤肥力,适合种啥。”
“陈书记,这山坡旱地自从退耕还林以后,土壤肥力有所增加,土也松的好,足有三十公分深。”老闫说着把手里“盘”过的土小心翼翼放回原地说,“要想富,多栽杏扁树。大杏扁浑身是宝,杏肉可以做果脯,饮料,杏核壳可以做优质活性碳......”
“别说了,再好也不是咱们村的。”国民用漏风的嘴打断了老闫的话。
“不是咱村的,也是咱乡、咱们地区的吧。”老闫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国民。“你往下看,”老闫指着东边的黑台子湾村鳞次栉比的红顶子砖房和900亩耕地说,“咱们村是水浇地,四五百年来靠种玉米过活,这几年扶贫工作队到咱们村,改良了四五十亩黑玉米品种,日子一天天好起来了。”
抬头看,山头雾气已经散去,山顶的灰颜色纯石块砌成的庙宇气势咄咄逼人,给盘山而上的路人十足压迫感;而头顶石头缝里斜着身子倔强生长的为数不多的松树,不仅给这座山以点缀,更给这座山以生气。
老闫拄着金丝竹登山杖顺着盘山路向上走,突然停下来,手拄着残破的左膝盖抛出一个问题,像是山顶正在下落的坠石般沉重,“陈书记,你说我这个人也不懒,而且对谁也掏心掏肺,为啥我这一辈子就这么倒霉?”
“有时候老天废你,是为了爱你。”陈书记接着解释,“这就像武松。武松断臂,身残功废,这既是老天的残忍,也是老天厚爱——让他凭借一条残躯,实现善终。”
老闫的身体像是被电击到一样,眼里一下子有了光芒。“我活了快70岁了,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话,心里可暖和了。”老闫紧紧抓住陈书记的手说,“你接着说说,我爱听你说的话。”
“配得上‘松’一样的人,一定不怕风雪、坚毅刚强,历经风刀霜剑,仍然挺拔、不屈;身处绝壁,但始终站直,趴不下。闫大夫,”陈书记略一停顿笑着说,“你就是这样的人,走平路时间长了你都费劲,还要每年爬一次山,你不就是‘松’一样的人嘛。”
“这不算啥。”老闫眼睛放光,打开话匣子,“十五年前我做拉煤生意,来往于北京和蔚县。一次夜间开车我一个不小心掉进3米深的大沟,腰和左腿膝盖严重受伤,后半辈子开不了车了。但我琢磨能捡回一条命已经万幸了,所以我的懊恼很快就淡了。”
老闫接过陈书记递过来的矿泉水喝了一口接着说,“在我卧床一个月后,小我10岁的兄弟建议要和我一起学习推拿按摩,能治病还能挣钱养家。于是我们哥俩针对我的伤腿进行‘实战’:对照人体解刨图解,从推、揉、按、点等手法开始相互找穴位、记位置,奇迹真的发生了,在六十天左右,我就能下地走动了!”
老闫笑逐颜开地说起他当大夫的经历。“第一单生意是我出事的第六十天接的,当时其实我还是一个病人,已经开始给病人看病了。这是个颈椎不太舒服的中年男人,我小心翼翼的找他的痛点,重点对风池穴、肩井穴、大椎穴进行按摩,30分钟挣了30块钱。这个患者非常满意,接着来了20天。但是,”老闫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但是我心急的毛病又犯了,总是想着让患者马上好起来。就在接第二个网球肘患者时,差点出了大问题。”
“咋回事?”陈书记问。
“她姓王,三十来岁,打乒乓球15年了,右肘是运动伤,伸不展。”老闫眼神望着山顶陷入回忆,“她的手特别光滑,像是抛光后的实心玉竹,结果忘了时间,超了10分钟。小王说‘大哥你是不是故意超时’,我急忙说,超时不要钱,免费。”
“老闫是‘盘’美女的手,忘了时间。”国民露出仅有的一颗大牙笑的合不拢嘴。
“你不怕笑掉你的那一颗大牙。”老闫也跟着笑起来,他紧接着说,“但我可不是为了延长时间想多挣人家钱的人,我是能一天治好绝对不拖到第二天的人,我想突然以外力进行复位,这也是正骨常用手法。这时候,我趁她注意力分散,猛然把她的肘向直一拉,随着肘关节‘咔嗒!’一声,她‘啊呀’一声竟然昏死过去!”老闫说到这儿,用手擦了一把额头渗出来的汗。
“那后来呢,闫大夫?”陈书记急切的问。
“我赶快掐人中,过了两三分钟她才苏醒过来。”老闫心有余悸地说,“小王和家人都是好人,没有过多责备我,但小王当时的样子我现在想想都后怕。看来,”老闫擦着额头不断冒出来的汗接着说,“看来看病也得多‘文盘’,少‘武盘’。”
说话间,三人已经盘山而上,到了山顶。一人多高的寺院院墙全都是灰色山石砌成,严丝合缝。进了院子,正殿、偏殿主结构也是娘子山就地取材的灰色山石砌成。
说来也怪,娘子山的正殿按理说供奉的是三霄娘娘,但却是面如重枣,丹凤眼,卧蚕眉,相貌堂堂,威风凛凛的关公;偏殿才是头戴饰宝凤冠,身着华丽服饰,面容丰润慈祥,各持宝物,文雅端坐的三霄娘娘。
“请教你们哥俩,娘子山为啥把关公供奉在正殿,三霄娘娘在偏殿?”陈书记一边把手里的香蕉掰开递到两个人手里一边问。
“我也不知道。反正求子、求福的时候,老乡们就拜娘娘;想致富,就拜武财神关公。”国民边吃香蕉边说。
“那灵验吗?”陈书记笑着问。
“我们祖辈在这个村子生活了几百年,就那么几户人家、十来个人,辈辈求子、祈福管啥用?在我们吃不饱、穿不暖的时候,哪位佛菩萨赐过福、哪路神仙显过灵?”老闫一边吃香蕉,一边环顾庙宇说,“还是共产党、新中国,让我们有了福气,小小村子人丁兴旺,从过去的苦日子变成甜日子,近年政府还派进来扶贫工作队,让我们从根本上脱贫,共产党才是大救星、佛菩萨。”老闫笑着接着补充,“别看我文化不高,心里啥都明白。”
陈书记动情地说,“闫大夫,你的觉悟非常高。群众把党当成佛菩萨,我作为一名党员更应该把群众放在心中最高位置,对群众有感情、对贫穷有感觉,时刻保持群众情结啊。”
“陈书记,你们扶贫工作队已经非常棒了,说话办事都能到我们的心坎上。另外,”老闫停顿一下笑着说,“中午你请我吃馅饼前,我还得先给一个提前约好的人按摩。麻烦你拉我过去行不行?我们定的十二点半,就在宣化朝阳楼饭店北侧30米的步行街。”
“吃个饭还不忘挣钱。”国民露着大牙笑着说,“老闫可真是个财迷。”
不等老闫辩驳,陈书记抢先开口,“国民大哥,这就是你的错了。”陈书记稍一停顿,微笑着说,“我们村在刚刚脱贫的当下,最怕的就是依赖思想、等靠要的习惯思维。脱贫致富,不能依赖别人,也不能完全依赖社会,命运的钥匙握在自己手里才最可靠。所以说扶贫必须先扶‘志’。只有立了志,才能远离贫困,走向最终的富庶与幸福。所以,闫大夫这样的‘财迷’越多越好!”
“书记,你的话老是说到我心上,那么中听。”老闫哈哈大笑。当然,也不是陈书记所有的话都让老闫中听。“闫大夫,你的私房钱给不给远在十堰的杏儿嫂子?”
“我们AA制。”平时滔滔不绝的老闫对于这个话题,几个字就闭嘴了。
此刻,他们三人已经顺着盘山路开始下山。但是国民似乎不想让“私房钱”这个话题冷下来:“全村人都知道,老闫当年可是个‘妻管严’,一块钱都得老婆做主。”
“后来,我老婆攒不住钱,所以我经过‘斗争’,才好不容易弄成了AA制。”老闫一边解释,一边盘玩手里的佘太玉手把件。
“闫大夫,你手里的玉手把件贵不贵,这玉是哪里产的?”陈书记把尴尬的话题暂时转到手把件上。
“这是我在内蒙古巴彦淖尔市乌拉特前旗大佘太镇买的,我在前旗生活过四年,所以对当地的佘太玉石非常清楚,把件品质不错,比较温润;又由于当地玉石矿脉较大,所以玉石价格不贵。”老闫说起他的玉石,自然滔滔不绝。
“闫大夫,你盘过的东西真多啊。但是,”陈书记话锋一转,“你盘过人心吗?”
老闫一愣,“陈书记,我没明白你的意思。”
“我们到咱们村儿扶贫,套用一句歌词是‘为了母亲的微笑,为了大地的丰收’,最终是为了‘大家’;闫大夫,嫂子在湖北十堰照顾打工的儿子,还要带孙子,非常不容易,你是不是也应该为了你的‘小家’,给嫂子拿出些私房钱,AA制是不是会让杏儿嫂不舒服啊。”
老闫左手盘着把件,右手盘着金丝竹的登山杖。先是眉头拧成个疙瘩,随即逐渐舒展开来,“原来我以为自己是盘玩高手,弄了半天陈书记你才是高手,人心你都盘啊。”几个人哈哈大笑。
在火红的日头升到半空中的时候,三人已经盘山而下。
陈书记开车,三人不到20分钟就到了古城宣化步行街。步行街,在三座高大的明清时期青砖古城楼——钟楼(清远楼)、鼓楼(镇朔楼)、南门楼(拱极楼)的南北中轴线上。此刻,街上人头攒动,熙来攘往。
国民抬头欣赏着路灯杆挂着的葡萄灯、中国结,忍不住伸手抚摸一个个像极了熟透了的柿子一样的红灯笼;老闫却无暇顾及风景,已经给他的患者进行按摩了。
老闫按摩的地方,左手就是1900年7月慈禧太后西行逃难落脚的百年老店朝阳楼饭庄;远处右手边,隐约能看到当年盛世乾隆皇帝为鼓楼亲笔题写的“神京屏翰”牌匾。
老闫的旁边,是一个经营玉石买卖的三四十岁的人,正在招呼自己摊儿上的顾客,旁边立着一块“玉石手串,一律80元”的牌匾,老闫的手在按摩,眼睛却盯着这些玉石手串,越看越不顺眼,终于憋不住开了口,“小伙子,你这些东西不是玉啊”。
“啥意思?砸场子呀?!”小伙子的眼睛立了起来。
“别误会,小伙子,”陈书记赶忙圆场,“这位大夫也是个玉石行家,他的意思是可以帮你推荐更多优质低价的玉石产地,如果你有兴趣,下来可以私下单聊。”陈书记一边解释,一边示意老闫住嘴。
小伙子听完陈书记的话,虽心有不甘,但还是把火气压了下去。
30分钟很快过去了,三个人走进朝阳楼饭庄。饭店东墙雕刻的是慈禧太后当年在朝阳楼用膳的场景,虽然当时慈溪处于逃难落魄时候,但使奴唤婢的威仪犹在。
老闫指着雕像说,“再次感谢书记请我到老佛爷用膳的地方吃馅饼。”
“不用谢,闫大夫。你没见刚才那个卖玉石的小伙子都急眼了,你以后可要少‘武盘’啊。”陈书记风趣的说,“玉石的优劣、真假你能直接说出来,在值得肯定的,但是还得注意方式方法,如果你看破,并且非要说破,我建议你别当着众人的面说,可以私下和他慢慢沟通,‘文盘’嘛。”
“嗯,我以后注意。”老闫深深点头。馅饼、鸡蛋汤和宫保鸡丁很快上来,三个人边吃边谈。
“书记,这儿的馅饼真好吃!”老闫边吃边说,“你说过,咱们饭店北边一点的鼓楼牌匾,是盛世乾隆皇帝来宣府时亲笔题的,那你说乾隆来这儿吃馅饼的味儿和慈溪吃馅饼的味儿,一样不一样?”
“不一样,也一样。”陈书记喝了一口汤接着说,“盛世的乾隆吃饭当然春风得意、胃口大开,落魄的慈溪吃饭当然索然无味了,这说的是不一样的地方;但是,不管是万邦朝贺的盛世帝王,还是风雨飘摇的末代女主,他们不论条件怎么样,就算是路有冻死骨,他们都不会顾及,不会丝毫影响自己的胃口,这说的他们一样的地方。”
“对,”国民吃着、听着,不断点头,“陈书记说得对,旧社会,谁会管老百姓的死活,没有共产党、新中国,老百姓不会有好日子,书记,不是我奉承你,我和老闫这样的老农民,能和你这样的党员干部一起在田间地头摸爬滚打,一起吃饭,我肯定是祖坟冒青烟了。”
“国民大哥你这话就见外了。”陈书记诚恳地说,“我请你们哥俩,点的就这些粗茶淡饭,你们不嫌弃我就感谢了。我作为一名党员,和群众一起摸爬滚打是我的荣幸,也是我的职责,这也算是一种‘盘’吧。你们哥俩要是在我身上没有闻出来泥土味、乡土味、人情味,你们老哥俩可要批评我呀。”
此刻,饭店工作人员已经开始调试晚上用的LED字幕了。老闫看着滚动的字幕,嘴里不自觉地念出声:“月光所致,家国同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