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不做全由自己的便,那作品,像太阳的光一样,从无量的光源中涌出来,不像石火,用铁和石敲出来,这才是真艺术。那作者,也才是真的艺术家。而我……这算是什么?”他想到这里,忽然从床上跳起来了。他早已想过,须得捞几文稿费维持生活了,投稿的地方,先定为《幸福月报》社,因为润笔似乎比较的丰。但作品就须有范围,否则,恐怕要不收的。范围就……现在的青年的脑里的大问题是?大概很不少,或者有许多是恋爱、婚姻、家庭之类罢……是的,他们确有许多人烦闷着,正在讨论这些事。那么,就来做家庭。然而怎么做呢……否则,恐怕要不收的,何必说些背时的话,然而……他跳下卧床之后,四五步就走到书桌面前,坐下去,抽出一张绿格纸,毫不迟疑,但又自暴自弃似的写下一行题目道:《幸福的家庭》。
他的笔立刻停止了。他仰了头,两眼瞪着房顶,正在安排那安置这“幸福的家庭”的地方。他想:“北京?不行,死气沉沉,连空气也是死的。假如在这家庭的周围筑一道高墙,难道空气也就隔断了么?简直不行!江苏浙江天天防要开仗;福建更无须说。四川,广东?都正在打。山东河南之类?阿阿,要绑票的,倘使绑去一个,那就成为不幸的家庭了。上海天津的租界上房租贵……假如在外国,笑话。云南贵州不知道怎样,但交通也太不便……”他想来想去,想不出好地方,便要假定为a了,但又想:“现有不少的人是反对用西洋字母来代人地名的,说是要减少读者的兴味。我这回的投稿,似乎也不如不用,安全些。那么,在那里好呢?湖南也打仗;大连仍然房租贵;察哈尔,吉林,黑龙江罢——听说有马贼,也不行……”他又想来想去,又想不出好地方,于是终于决定,假定这“幸福的家庭”所在的地方叫做a。
“总之,这幸福的家庭一定须在a,无可磋商。家庭中自然是两夫妇,就是主人和主妇,自由结婚的。他们订有四十多条条约,非常详细,所以非常平等,十分自由。而且受过高等教育,优美高尚……东洋留学生已经不通行,那么,假定为西洋留学生罢。主人始终穿洋服,硬领始终雪白;主妇是前头的头发始终烫得蓬蓬松松像一个麻雀窠,牙齿是始终雪白的露着,但衣服却是中国装……”
“不行不行,那不行!二十五斤!”
他听得窗外一个男人的声音,不由得回过头去看,窗幔垂着,日光照着,明得炫目,他的眼睛昏花了;接着是小木片撒在地上的声响。“不相干,”他又回过头来想,“什么‘二十五斤’?他们是优美高尚,很爱文艺的。但因为都从小生长在幸福里,所以不爱俄国的小说……俄国小说多描写下等人,实在和这样的家庭也不合。‘二十五斤’?不管他。那么,他们看看什么书呢?裴伦的诗?吉支的?不行,都不稳当。哦,有了,他们都爱看《理想之良人》。我虽然没有见过这部书,但既然连大学教授也那么称赞他,想来他们也一定都爱看,你也看,我也看,他们一人一本,这家庭里一共有两本……”他觉得胃里有点空虚了,放下笔,用两只手支着头,教自己的头像地球仪似的在两个柱子间挂着。
“……他们两人正在用午餐,”他想,“桌上铺了雪白的布,厨子送上菜来——中国菜。什么‘二十五斤’?不管他。为什么倒是中国菜?西洋人说,中国菜最进步,最好吃,最合于卫生,所以他们采用中国菜。送来的是第一碗,但这第一碗是什么呢?”
“劈柴……”
他吃惊地回过头去看,靠左肩,便立着他自己家里的主妇,两只阴凄凄的眼睛恰恰盯住他的脸。
“什么?”他以为她来搅扰了他的创作,颇有些愤怒了。
“劈柴,都用完了,今天买了些。前一回还是十斤两吊四,今天就要两吊六。我想给他两吊五,好不好?”
“好好,就是两吊五。”
“称得太吃亏了。他一定只肯算二十四斤半,我想就算他二十三斤半,好不好?”
“好好,就算他二十三斤半。”
“那么,五五二十五,三五一十五……”
“唔唔,五五二十五,三五一十五……”他也说不下去了,停了一会,忽而奋然地抓起笔来,就在写着一行“幸福的家庭”的绿格纸上起算草,起了好久,这才仰起头来说道:“五吊八!”
“那是,我这里不够了,还差八九个……”
他抽开书桌的抽屉,一把抓起所有的铜元,不下二三十,放在她摊开的手掌上,看她出了房,才又回过头来走向书桌。他觉得头里面很胀满,似乎桠桠叉叉的全被木柴填满了,五五二十五,脑皮质上还印着许多散乱的阿拉伯数字。他很深地吸一口气,又用力地呼出,仿佛要借此赶出脑里的劈柴、五五二十五和阿拉伯数字来。果然,吁气之后,心地也就轻松不少了,于是仍复恍恍惚惚地想——
“什么菜?菜倒不妨奇特点。滑溜里脊,虾子海参,实在太凡庸。我偏要说他们吃的是‘龙虎斗’。但‘龙虎斗’又是什么呢?有人说是蛇和猫,是广东的贵重菜,非大宴会不吃的。但我在江苏饭馆的菜单上就见过这名目,江苏人似乎不吃蛇和猫,恐怕就如谁所说,是蛙和鳝鱼了。现在假定这主人和主妇为哪里人呢?不管他。总而言之,无论哪里人吃一碗蛇和猫或者蛙和鳝鱼,于幸福的家庭是绝不会有损伤的。总之这第一碗一定是‘龙虎斗’,无可磋商。”
“于是一碗‘龙虎斗’摆在桌子中央了,他们两人同时捏起筷子,指着碗沿,笑眯眯地你看我,我看你……”
“my dear,please.”
“please you eat first,my dear.”
“oh no,please you!”
“于是他们同时伸下筷子去,同时夹出一块蛇肉来,不不,蛇肉究竟太奇怪,还不如说是鳝鱼罢。那么,这碗‘龙虎斗’是蛙和鳝鱼所做的了。他们同时夹出一块鳝鱼来,一样大小,五五二十五,三五……不管他,同时放进嘴里去……”他不能自制地只想回过头去看,因为他觉得背后很热闹,有人来来往往地走了两三回。但他还熬着,乱糟糟地接着想,“这似乎有点肉麻,哪有这样的家庭?唉唉,我的思路怎么会这样乱,这好题目怕是做不完篇的了。或者不必定用留学生,就在国内受了高等教育的也可以。他们都是大学毕业的,高尚优美,高尚……男的是文学家,女的也是文学家,或者文学崇拜家;或者女的是诗人,男的是诗人崇拜者,女性尊重者;或者……”他终于忍耐不住,回过头去了。
就在他背后的书架的旁边,已经出现了一座白菜堆,下层三株,中层两株,顶上一株,向他叠成一个很大的a字。
“唉唉!”他吃惊地叹息,同时觉得脸上骤然发热了,脊梁上还有许多针轻轻地刺着。“吁……”他很长地嘘一口气,先斥退了脊梁上的针,仍然想,“幸福的家庭的房子要宽绰。有一间堆积房,白菜之类都到那边去。主人的书房另一间,靠壁满排着书架,那旁边自然绝没有什么白菜堆,架上满是中国书、外国书,《理想之良人》自然也在内,一共有两部。卧室又一间,黄铜床,或者质朴点,第一监狱工场做的榆木床也就够,床底下很干净……”他当即一瞥自己的床下,劈柴已经用完了,只有一条稻草绳,却还死蛇似的懒懒地躺着。
“二十三斤半……”他觉得劈柴就要向床下“川流不息”地进来,头里面又有些桠桠叉叉了,便急忙起立,走向门口去想关门。但两手刚触着门,却又觉得未免太暴躁了,就歇了手,只放下那积着许多灰尘的门幕。他一面想,这既无闭关自守之操切,也没有开放门户之不安:是很合于“中庸之道”的。
“……所以主人的书房门永远是关起来的。”他走回来,坐下,想,“有事要商量先敲门,得了许可才能进来,这办法实在对。现在假如主人坐在自己的书房里,主妇来谈文艺了,也就先敲门。这可以放心,她必不至于捧着白菜的。”
“come in,please,my dear.”
“然而主人没有工夫谈文艺的时候怎么办呢?那么,不理她,听她站在外面老是剥剥地敲?这大约不行罢。或者《理想之良人》里面都写着,那恐怕确是一部好小说,我如果有了稿费,也得去买他一部来看看……”
啪!
他腰骨笔直了,因为根据经验,知道这一声“啪”是主妇的手掌打在他们三岁的女儿的头上的声音。
“幸福的家庭……”他听到孩子的呜咽了,但还是腰骨笔直地想,“孩子是生得迟的,生得迟。或者不如没有,两个人干干净净。或者不如住在客店里,什么都包给他们,一个人干干……”他听得呜咽声高了起来,也就站了起来,钻过门幕,想着,“马克思在儿女的啼哭声中还会作《资本论》,所以他是伟人……”走出外间,开了风门,闻得一阵煤油气。孩子就躺倒在门的右边,脸向着地,一见他,便“哇”地哭出来了。
“啊啊,好好,莫哭莫哭,我的好孩子。”他弯下腰去抱她。
他抱了她回转身,看见门左边还站着主妇,也是腰骨笔直,然而两手叉腰,怒气冲冲地似乎预备开始练体操。
“连你也来欺侮我!不会帮忙,只会捣乱,连油灯也要翻了它,晚上点什么?”
“啊啊,好好,莫哭莫哭,”他把那些发抖的声音放在脑后,抱她进房,摸着她的头,说:“我的好孩子。”于是放下她,拖开椅子,坐下去,使她站在两膝的中间,擎起手来道:“莫哭了啊,好孩子。爹爹做‘猫洗脸’给你看。”他同时伸长颈子,伸出舌头,远远地对着手掌舔了两舔,就用这手掌向了自己的脸上画圆圈。
“呵呵呵,花儿。”她就笑起来了。
“是的是的,花儿。”他又连画上几个圆圈,这才歇了手,只见她还是笑眯眯地挂着眼泪对他看。他忽而觉得,她那可爱的天真的脸,正像五年前的她的母亲,通红的嘴唇尤其像,不过缩小了轮廓。那时也是晴朗的冬天,她听得他说决计反抗一切阻碍,为她牺牲的时候,也就这样笑眯眯地挂着眼泪对他看。他惘然地坐着,仿佛有些醉了。
“啊啊,可爱的嘴唇……”他想。
门幕忽然挂起。劈柴运进来了。
他也忽然惊醒,一定睛,只见孩子还是挂着眼泪,而且张开了通红的嘴唇对他看。“嘴唇……”他向旁边一瞥,劈柴正在进来,“……恐怕将来也就是五五二十五,九九八十一……而且两只眼睛阴凄凄的……”他想着,随即粗暴地抓起那写着一行题目和一堆算草的绿格纸来,揉了几揉,又展开来给她拭去了眼泪和鼻涕。“好孩子,自己玩去吧。”他一面推开她,一面将纸团用力地掷在纸篓里。
但他又立刻觉得对于孩子有些抱歉了,重复回头,目送着她独自茕茕地出去;耳朵里听得木片声。他想要定一定神,便又回转头,闭了眼睛,息了杂念,平心静气地坐着。他看见眼前浮出一朵扁圆的乌花,橙黄心,从左眼的左角飘到右,消失了;接着一朵明绿花,墨绿色的心;接着一座六株的白菜堆,屹然地向他叠成一个很大的a字。
【赏析】
在当时那个恐怖的年代,尽管中国有广阔的疆域,很多省份。然而到处兵荒马、乱民不聊生,连最基本的安全都保证不了,谈什么幸福?一个家,一个普普通通的家,一个所谓幸福的家,是找不到一个可以安放的地方的。
如果非要写“幸福”,也应该是那种敢于斗争轰轰烈烈为了正义不惜一切的精神上的幸福,一种精神上的付出的幸福,而不是臆想的这种丰衣足食平静安宁的幸福,一种肉体上的得到的幸福。
每个人都想拥有幸福的家庭。但拥有它要具备一定的条件,一旦这个条件不具备,幸福是无从谈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