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午后,天气忽然就阴了,一层层的云。
人心里很不舒服,觉得屋子里憋气,匆匆穿了衣衫,决计出去走走。
漫无目的,毫无心思。
吵吵闹闹的东关,路面磕磕绊绊,路边店铺凌乱,新盖的房子颐指气使地矗立路边,咄咄逼人的样子不招人待见,老旧的房子猥琐地挤在一起,眼神阴郁。五金机电、家电维修、饸饹摊子、山东小百货、戗面馒头……所有略有格调的店铺和这里都不沾边。炸油条卖炸鸡卖熟肉的都把摊子支到最靠近道路的马路牙子上,卖菜的把蔫巴了卖不出去的残菜扔在一边不管,饸饹摊子把废水倾倒在路面上。越是脏乱,越是有人极尽所能地糟蹋它,抹黑它,它比记忆中更加破烂,凌乱,脏污,聒噪。
我木然地走过,这里曾经是最熟悉的地方,我家曾经在小北关的一个巷子里住过,小学,初中,我每天从这里走过。记忆里有抱着笸箩卖瓜子的老爷爷,用着酒樽的容器;看见过护城河上粼粼的波光和波光里跳起的闪着光的鱼儿;仿佛听见和小伙伴们上学放学路上像小麻雀一样的叽叽喳喳……童年的记忆清晰如昨,童年的岁月却飞逝如梭。
走过吊桥,沿着护城河一路往北。花大价钱修缮过的护城河曾经风光了几年,如今已经露出破败的模样,河边垂柳新发,嫩绿鹅黄的树冠柔软着,因势就形的水泥路面却坑坑洼洼,绿化带一副没人管理的荒凉样子,就连河中的水也只是浅浅地没了河底,上面厚厚地铺了一层绿,寂寂寞寞地生机勃勃着。
造纸厂,原是分作两半的,路这边是厂房,路对面是办公区,其实在这条路以外还有宿舍区。如今呢,厂房已经不见了,曾经辉煌的三层办公楼还在,楼面上红褐的漆色还在,只是,大门口“蔚县造纸厂”五个大字残缺不全,倒是对面四个红色的“废品收购”很是惹眼。三层楼所有的窗玻璃都没有了,没有倒还罢了,有的竟然是残破的半块甚至更少。
小时候,当院邻居家的男主人就是造纸厂的工人,一个人养活一家五口。男人干着三班倒的工作,到了上夜班的时候,过着黑白颠倒的日子,白天像晚上那么睡觉,家里大人孩子都噤声,我们在院子里玩得太疯会被呵斥。上白班的时候,中午家里是要给男人送饭的,银白色的铝饭盒装着的,一定是家里最多最好的的一份饭菜,网兜网着,急匆匆地派孩子们送去,送完了又紧张赶着回来,因为那送饭的孩子还没有吃。家里三个孩子却都盼着轮到这送饭的差事,能亲自把饭送到厂子里,车间里,机器旁边,多骄傲啊。
我曾经跟着他家二闺女去过一次,也跟着很骄傲了一次。大门口会遇着把门的,一脸严肃,盘问谁家的孩子,给谁送饭,再从墙上写得密密麻麻的本子上找见你说的那个名字,才笑眯眯地放行。然后进入厂区,在高大的厂房的阴影里走啊走,迷宫一样,来到她爹干活的车间。机器很高,最高处挨着房顶,轰鸣的声音很大,说话得到对方的耳朵边上喊,看着那飞转的轮子,停不下来的传送带,我觉得新鲜又害怕,离那些机器远远地。在某个机器的下面找见他们的爹,穿着和平时不一样的衣服,吼喊着把我俩拽到外边,拿空饭盒换走网兜里的实饭盒,催促着把我们送到厂门口便消失在厂房的缝隙和巨大的轰鸣声里了。
眼下,这一切如同幻觉一样,在脑中眼前轰然而过,然后荡然无存。
这是一段城墙吧。高耸威武,默默无语。眼见得那大块的城砖齐齐整整地从低到高地长上去,黑褐的颜色是时间浸润了的痕迹,有的地方墙体已经残破,残破的地方已被修补,修补的痕迹太过明显,像张开嘲笑的嘴,无声地笑。老城墙边上,多年的柳树在春天里招招摇摇地绿着,它们只是长到城墙的半腰,一半嫩绿,一半黝黑,一半青春的鲜嫩,一半历史的沧桑。不知道是谁见证了谁的成长,也不知道是谁见证了谁的衰颓。
多年以前,我从城墙下面走过,渺小得像一只蚂蚁,如今我依旧是一只蚂蚁。那时候,我是个孩子,城墙是个老人;现在,城墙还是个老人,我却人到中年。那古老的城墙啊,静静默默地看着我,孩童到少年,少年而青年而中年……此刻的我,城墙下伫立,亦是静默,多年以后,城墙依旧,我在何方?
城墙拐弯未拐处,那个一人高的洞还在,那真的就是城墙张开的嘴了。不知道是哪个年代的人为了方便,在那里开了个洞,穿墙而过,洞开得很马虎很潦草,豁豁牙牙的,脚下头上都没有来得及弄平整一些,人们就急急忙忙地东奔西走了。小时候曾经不止一次地走过那里,清清楚楚记得洞这边是陡峭的上坡路,不长,很陡,走上去气喘吁吁;洞里面是坑坑洼洼的路,走在洞里时会有浓重的压迫感恐惧感,总觉得那洞要塌了,人就要被埋在底下了;洞窄,东来的和西去的狭路相逢了,一方必得侧了身子,后背紧贴在墙上,等对面那个人推着自行车过去了,才能起身,那时候很怕,怕一起走在洞里的人对你突然袭击……总是盼着走那个洞,神奇,刺激,总是急匆匆地走过那个洞,惊恐,压抑,每次走过,不论是从西到东,还是从东到西,一出洞,由逼仄到宽阔,由暗黑到明亮,便觉气也出了,心也舒了,心里又切切地盼着下一次了。
于童年少年的我来说,那也许就是一次次的探险之旅,神秘莫测,柳暗花明。
小学初中时候,是有两个乔姓姐妹同学的,她们家在邸家庄(那时候是距离县城中心很远的),每天都要好几次地走这个洞。偏那妹妹在班里成绩极好,条件又是这样苦,便常常成了老师表扬的对象,在我的心里留下极深刻的印象。她们冬天时候满头满脸挂着的白霜,夏天下雨后湿到半腿的裤子,还有姐姐每天放学站在我们教室门口喊“妹妹”的声音,一起成了某一段日子的光亮。后来,同学是天各一方了,那条穿洞而过的路我自己不止一次地走过,也在心里默默地一遍遍地演练那姐妹俩那一路走过时说什么笑什么。写到这里,她们俩,尤其是妹妹,那圆圆的脸盘,大大的眼睛,还有说话时细细的声音,一下子都变得愈加清晰起来。
物是人非,杳杳无音信。岁月走了,人离开了,剩下我这个多情人在这阴沉的下午,走过,思念,凭吊……
现在,彼时的那洞已经废弃不用而更显残破了,在他旁边紧挨着,非常隆重地新开了一个高而阔的。
穿洞而过,豁然开朗,是原来的灯光场,已经没有了原来一点点的样子,可我眼前却复原了当时灯光场原原本本的样子——东北两面倚着城墙,南面紧邻人家的墙背,西面是玉皇阁,只在西南角有一个大铁门,那是唯一的出入口。四周高,修葺成一排排的观众席座位,中间低洼处是平整方正的小广场,是一个标准的篮球场,有架得高高的戴着绿色帽子的白炽灯照亮整个场子,这也许就是这个地方得名的原因吧。那时候县域里许多重要的赛事或者其他集体性活动都在这里举行。
现在,这里依然是一个安静的去处,绿树婆娑,绿草葱茏,东北两面城墙护卫着,西面玉皇阁屏蔽着,紧靠着玉皇阁的东墙,设了“古韵剧场”,一排排黄绿的椅子,风吹日晒失去了鲜艳的色泽,木质的简陋的戏台只有一两个孩子在上面蹦蹦跳跳,有些荒凉,有些寂寞,却安安静静的,我站在小剧场边上,侧耳倾听,仿佛有咿咿呀呀的唱调,仿佛有水袖甩起来的噗噗声;仿佛有咯噔噔的厚底戏靴踏在台上急匆匆走过,紧锣密鼓的声音里是金戈铁马和千军万马……仔细一听,只有玉皇阁角檐上的风铃,在春风暮色里,叮铃铃,叮铃铃。
出了灯光场,便是原来二中的操场,曾经的宽广的二中的操场,如今在哪里?一丛丛的荒草,一片片的旧屋,原二中的一排排的教室的轮廓依稀可辨。走过操场,二中校门的正面墙壁还在,红色的墙面上“蔚县城第二中学”的字迹还在,门里那一排贴过瓷砖的房子也还在,只是院子里长了荒草。我专门绕了个弯,走到更古老的二中的校门口,那里已经砌了墙,无路可走,无门可过,只是水泥墙垛子上沈诚题写的竖排的“蔚县城第二中学”的字格外地清晰,底板雪白,墨色漆黑,字迹遒劲,默默地述说着昔日的荣光。
然后,由北向南走过那条窄窄的巷子,这里也是有着记忆的,高中的一个漂亮女同学家就在这巷子里的某一个门洞里,进了院子,七拐八扭,走了很深,就是她家。是哪一个门洞呢?我找了又找,没有一点印象。是那个门洞溜走了,还是我的记忆溜走了?
出了巷子,东西向的财神庙街连着南北向的守备街,财神庙街上有翻新重建了的财神庙,青砖的墙壁,红色的大门,高处的壁画,低处的标牌,反反复复地强调——这里是古建,是曾经的财神庙,是现下的旅游景点,我却只是依稀记得这里曾经是某个同学住家的附近,这里的某处曾经有一棵老柳树,某处有一个常常紧闭的铁大门。和我接下来要走过的真武庙、华严寺一样,处处标着古建,处处透着不伦不类的改造的陌生;处处是经年未见的陌生,又处处含了曾经来过的熟稔。
是不是每一个小城镇的发展都是这样,既不想抛弃曾经走过的路,又不想错过正在走的路,既不想把历史变成空白,又不愿让未来显得清贫。就像一个既想讨好公婆又想讨好丈夫的小媳妇,穿了时兴的袄子和裤子,却裹了粽子一样的小脚,狐媚地留下一缕妖娆的鬓发,又糊里糊涂地裹了一件从头蒙到脚的看不出身体的凹凹凸凸的袍子。我想,那财神庙曾经香火旺盛车水马龙过,那守备街是不是也森严肃穆过,现在却都是这样一番不死不活,不洋不古的样子了。
就像中年的我,想抓住青春,留住岁月,又想活在当下,把握今天。二难里来回奔波,扮嫩装老成,疲惫不堪。
两条街衔接处那个深深的曲里拐弯的巷子我去过,一个长我至少三辈却并不很老的舅太姥姥住在那里;守备街靠北头那个院子我曾经去过,小学的一个赵姓女同学就住在那里。现在,他们的房子变成了一堆瓦砾,拆得七零八落。他们或者早就做了古,后辈因为拆迁而住上了楼房,或者早就飞出了这个小县城,在大城市的灯红酒绿里徜徉,可不论怎样,他们都曾经在这里住过,且年限不短,大概他们做梦也不会梦到现在这个样子吧。
所谓的发展,有时候竟然是这样的,熟悉的地方陌生了,陌生的地方倒成了熟悉的家了。若干年后,我们故地重游,想拼了命地捡拾曾经的熟悉,几番艳抹浓妆之后,仅存的星星点点的熟悉越来越陌生;而曾经的陌生却因为日日夜夜的耳鬓厮磨变得情深意切了。
我走到箭道口了,按照路线,是应该继续南行或者折而向东的,可我却进了箭道口,一直西行到最深处最里面。最里面,箭道口顶头处,背靠着西城墙,那里是服装三厂——妈妈曾经工作过的地方。
我站在铁栅栏门外。原来这个厂子这么小啊。一溜儿正房,东边一小间是厂长办公室,西面面积相当于三到四个厂长办公室的一大间就是车间,两个门紧紧挨着,一墙之隔,一抬腿就从车间进了厂长办公室,一抬腿又从厂长办公室迈进了车间。我曾经在放学后去那里找过妈妈几次,站在车间门口,只听见此起彼伏的缝纫机的嗡嗡声,我在低着头的女工里找见妈妈,她坐在靠里面第二台或者第三台缝纫机旁边。我从那些女工和缝纫机和一堆堆的成品半成品衣服的缝隙里歪歪扭扭地穿过去,一路上狼狈地回答或者不回答她们一边干活一边抛给我的各种问题,怯生生地站在妈妈身后,和她要家门钥匙,然后又穿出来,狼狈地逃离。
我不喜欢那里,却喜欢听妈妈讲那里发生的故事。哪个女工和厂长李大头(她们给厂长的外号,当面或者背着本人都这么肆无忌惮地喊)吵了一架,骂了厂长的娘了,厂长没敢恼。哪个女工因为一句闲话和另外一个吵了甚至打了,还有第三个帮腔的,第四个拉偏架的,第五个趁火打劫两方都扎刺两句儿的,第六个打抱不平却被更厉害的踩了的……女人多的地方是非多,笑话也多。还有谁家的男人工作好,李大头不敢惹,谁家的男人心疼老婆,下班又去接,被大家笑了又笑……
此刻,我站在门外,有些伤感。曾经在这里工作的妈妈不在了,那些女人和她们的那些故事都远去了,红砖的厂房依旧耸立,门窗的漆皮已经彻底剥离,露出了木质的底色……什么随风逝,什么随水流,什么凝固在岁月里,什么刻写在记忆里!我收回目光,看见铁栅栏门里,南房边墙上那个长方形的铁皮招牌,锈成了褐色,斑驳的锈迹上,黑色的“蔚县服装三厂”六个大字,上下两行,字迹犹黑,依稀可辨。
转身,离开。耳边却是嗡嗡嗡的缝纫机转动声响和清脆的女工们的笑声;扭回头,只看见厂房后面城墙依旧灰蒙蒙不见草色,院子里稀稀疏疏的春草从里面一点点地漫出来。旁边斜刺里蹿出一条土黄色的狗子,对我吠叫两声,我一声呵斥,它闭嘴后退,不满地看着我,我落荒而逃,一路奔回到箭道口。
逃离,逃离记忆,逃离时间。曾经的惶恐是因为年少无知,如今的惶恐,不再年少,依旧无知,不知道来自何处的伤感水一样漫过,没了脚,没了膝,没了胸腔,一直没过头顶。我青春,再无消息。
继续向西,萝川剧院,刚刚落成时候,这里的风头一下子就盖过电影院,演歌舞的时候人山人海,水泄不通。剧院斜对面的五街小学,门口牌子上标明的身份是三街幼儿园的五街分园,我曾经读过两年书的学校只有那房子还让我认识。学校对面的巷子口,曾经有个要好的女同学家住在那里,她家里有漂亮的妈妈和好几个漂亮的姐姐,夏天去她家总能吃到院子里酸酸甜甜的西红柿。一整条菜市街,现在变得这么短,原来是个红火热闹的地方,挤满了卖菜的人,他们总是像草一样,早起齐刷刷地冒出来,到中午却又谜一样地杳无踪影了。鼓楼洞,如果穿过去还会回到刚才走过的财神庙街,不过我没有,我只是在洞里站了一会儿,感受到小时候夏天走热了站在里面的清凉,不论多热,鼓楼洞下面一站,总有凉风,总会吹干满身的热汗。电力局大院、旧汽车站、土地祠巷口、粮库、石桥南石桥北路口、东门……这曾经最熟悉最热闹的东街,现在是电动车自行车一条街,人少,萧条。
到了吊桥了,要和来时路重合了,我站住了。这里喧闹,拥挤,无序,混乱,轿车、电动车、行人、商贩,都拥挤在路上,没有上下路,没有红绿灯,大家都按自己的心情或走或站,不管别人是要下南还是上北,西去还是东往。这是个自由的所在,是个任性的所在,是一个连着记忆和现实,过去和未来的地方。
我站在吊桥头起,往北,是小北关,前些时候曾经带儿子走过一次,那是我小学初中熟悉的地方,家在那里,十多年。小北关沿着护城河一路向北,连着太平庄、纸店头,我曾经下到护城河边玩过水捞过鱼,也曾经到太平庄那边的造纸厂宿舍楼里的同学家里去过,也到太平庄那几棵几人合抱不住的老柳树下坐过。往南,是古城街,这个小县城的变化仿佛就从这里开始,然后就像一只八爪鱼一样各个方向地延伸,或远或近,长成现在的样子。在吊桥西南角,我熟悉的那个自行车修理摊还在,我远远地看着那个修车的人,他已经很老了,头发白了,胡须也白了,乱糟糟的,还是那样宽阔的脸盘,还那样和人们笑着。我远远看他,不敢上前。他是我曾经的伙伴、同学的爸爸,是曾经和我同村的、熟悉的叔叔,是和爸爸同般大小的长辈,他曾经多次地给我免费修过自行车,他曾经喜欢在我去他那个逼仄的家里和他女儿玩耍时逗我,然而,他的那个长得特别漂亮的成绩特别好的文文静静的女儿早就不在人世了——我不敢让他看见我,认出我。看见他笑,我高兴,也悲伤。
吊桥,往东,就是我刚刚走过的东关,更加喧闹,更加拥挤。
我回来了。
我仿佛在这一下午出走半生,从今天的我,走进岁月的深处,那里还有一个我,她还是是个孩子;那里还有一个我熟悉的县城,我看见还是孩子的我,一高一低两个小辫子跳动着,挎着硕大的难看的书包,去找妈妈,去上学,在街边走过,在夕阳里背转身,在夜色里隐去。
出走半生,归来还是少年。这应该是和我一样的半老的人最奢侈的愿望吧!我从未出走,却只见岁月流水逝,半生已过,只有回忆,在夕阳里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