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竹马。他和她应该属于这种。他们从小在一所大杂院中长大,一起上学,一起回家。谁早了就叫另一个人,谁晚了也等另一个人。挨批评受表扬做作业干家务似乎都是两个人共同面对的事。就是玩,两个人也串通感染着彼此的兴趣:他陪她跳皮筋,她也跟他去捅马蜂窝。
他们还很喜欢下跳棋。
杂院里的孩子们都喜欢下跳棋,常常举行不规则的跳棋比赛。女孩儿和女孩儿比,男孩儿和男孩儿比。女孩儿里她总是冠军,男孩儿里他总是冠军。于是他和她就有了两个很和谐的绰号“跳棋王子”和“跳棋王后”。
王子和王后也得比赛。
她的子总是比他跳的快,她会灵巧地搭桥,会严密地堵路,也会机敏地借用他的子。他呢,总是那么老老实实地任她搭桥,任她堵路,任她借用自己的子。有时候她有个把子不小心落到了后面拖了后腿,他也总会落下比她更多的子。她老是笑他“笨”,却又得意着自己的聪明。嘲弄他的时候,她的眼睛微微斜睨着,嘴角微微上翘着,模样十分可爱。
他喜欢她这个样子。
他们就这样在棋子的跳跃中上完了小学,考上了初中。那时候,他还不觉得她和自己的将来会有什么不同,总想着日子就会这么一天一天简单地过下去,永远也不会停息,永远也不会被风吹起波澜。
一天下午,他们做完作业,刚刚码好棋子,院外忽然一阵喧嚣。一群人担着一副担架走进院子里,担架上面静静地躺着一个身材修长的人,--是她的父亲。
她的父亲车祸而亡。
那些日子,她没日没夜地哭,哭累了就呆呆地坐着,像一根竹子,一节一节地瘦了下去。她的母亲长年有病,弟弟还很弱小。一家人原本就是靠着父亲过活的。可是柱子倒了,柱子倒了这个家的砖砖瓦瓦就全都落到了她的肩上。而她才刚刚十四岁。
她哭,他远远地陪着她哭。他从小没了母亲,她的痛苦唤起了他深埋的辛酸和感伤。她不哭的时候,他就远远地看着她,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她。
那几天,她长大了许多。
终于有一天,她告诉他:她不上学了,她要去街道的工厂上班。
“可是,你年龄不够……”他嗫嚅道。
“没关系,年龄可以虚报,我个子高,肯定能过关。”她似乎很有经验地说。
“那,咱们还能下棋吗?”
“当然能,你放学了我下班了咱们就下。”她脆脆地说。他憨憨地笑了。
自那以后,他多了个心眼,家里有了废纸箱空酒瓶子空易拉罐什么的,他都偷偷地拿出去换成钱自己留着。父亲给的零花钱他在也没花过一分。过年的压岁钱他找各种理由多存几块不上缴。放学的路上,他常常顺手拣些破烂…一年下来,他居然也攒了一百多块钱。当他把这叠凝聚着自己手温的钱塞到她手里时,她泪落如珠:“我怎么可以要你的钱…”
“是我的钱你才可以要。这是咱们的钱。我不偷不抢,这钱是干净的…”他说。看着她把钱珍重地装进贴身的小口袋里,他第一次感觉到了身为男人的气魄和惬怀。
他们也还下棋,不过一盘棋往往很难下到底。她要给母亲熬药,给全家做饭,给小弟洗手洗脸检查作业,还要趁空洗衣服抹桌扫地…她的残局常常就由别人代走了。有时候她忙完了,也会静静地站在一边看他和别人下。若是察觉他走错路或是没看出来应走的路,就会情不自禁地发话:“咱不走这个,咱走那个…”或是说:“咱这么好的棋,都让你的臭手给搅了。”听着她的指拨,挨着她的嗔骂,望着她娇艳的红唇,品味着“咱”的幽深意趣,他的棋子越发走的落花流水。然而心底却漾上一个个朦胧而美丽的梦来。梦的纷繁枝杈和婉转啼鸣摇曳着他日日不得安宁。
他渴望着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甘美地过下去,永远也不会停息,永远也不会被风吹起波澜。纵使有波澜,波澜的涟漪也会亲密地圈着他和她。
一年署假,他去姑妈家住了两个月,回家那天,他惊奇地看见院子门口停着一辆大卡车,上面装着全是他家的家具。他惊奇地问父亲:这是干什么?父亲笑着告诉他,他们要搬到另一个街区去住新楼了,让他这就跟车走。
他像个傻子一样痴痴地立在家门口--他要离开她了,他的心突然感到一阵车裂般的痛楚。
他找出棋盘跑到了她家,她正在厨房做菜,菜以经糊了,可她却拿着铲子,愣愣地忘了翻搅,看见他进来,她的泪水如泉而溢。
“送给你,留个纪念吧。”他说,一边顽强的抑制着自己的眼泪。然而手却止不住地颤抖着,玻璃弹珠在棋盘里哗哗作响。
她掀开棋盘盖,把弹珠一颗颗取出来,然后把棋盘合上还给他,含泪笑着道:“以后,我们还下。”
他点点头,在她的目光中,小心地搂着空棋盘上了车。
以后,他常常以看望杂院里的朋友为借口跑来看她。她有时也去他家做一会儿。她说她的工作,他说他的功课。两人的话似乎越来越少,没话的时候,他就望着她笑,把她的脸望的红红的。她就会提议下棋。可不是她没拿棋子,就是他没拿棋盘。想了千百遍的那盘棋,似乎总也没有机会下。
这种日子断断续续地过了两年,直到父亲为他娶了后母。
他的后母第一次碰到她就皮笑肉不笑地向她盘问了许多夹枪带棒的话,吓得她再也不敢登门。后母又对父亲说:“瞧他这么小就对勾扯女孩子这么上心,读书也读不出个什么出息,不如早早回家省两个活钱少吃口闲饭多做个帮手。”
父亲懦懦地说:“让他读完高中吧。”
后母郁郁地答应了,脸色阴沉的像盆洗脏了的浑水。
高中毕业,他参加了高考,高考第二天,他中了署,他被人送回家,醒来时,父亲站在床边对他说:“别念书了。”
“书,我还要在念。学费和生活费我自己解决。”他对父亲一子一句地说。
第三天,他背着行囊走出了门,开始打工。那个署假,他卖过冰棍,做过家教,拣过破烂,给建筑工地做过提泥搬砖的小工…最后一天,他背着冰棍箱无意识地游走到以前住的杂院附近,看见她的弟弟在外边玩,便塞给他一把冰棍。不一会儿,她从后面赶了上来,塞给他一沓钱。他执意不要,她却哭着说:“这钱是干净的,是咱们的钱。有我的就有你的。当年我怎么花,今年也要你怎么花…”她又从口袋里取出一个用新毛线网结的精巧的小饰物,里面含着一枚玻璃弹珠,“这是吉祥珠,我学着做的,能给人带来好运气。我五天结一个,到明年高考时就能结六十个,刚好把咱们的棋子结完。这么多吉祥珠保佑你,你一定会考上大学的!”
他点点头,回到学校,把吉祥珠放进棋盘里,夜夜搂着棋盘入梦。
果然,她每隔五天就来给他送一颗吉祥珠,还有油饼,鲜菜和多多少少的一些钱,有时也有让他脸红的新内衣。同学们问她是谁,他说是他表妹。日子久了,谁都知道他有个俊秀文静的高个子表妹。
空棋盘很快被五彩缤纷的吉祥珠填满了。他也考上了名牌大学。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他找到她,两人泪笑相和,举杯相贺。她笑道:“这吉祥珠真的很吉祥的,是吗?”
“不,你才是我真正的吉祥珠。”他第一次捉住她的手,轻轻地说,“再等我四年,我回来娶你。”
他带着那个装满吉祥珠的棋盘上了火车,从北疆到南国去读大学。因为旅费的关系,他四年中没有回来。他们只是一封封地写着信,重复着滚烫的梦想和诺言。
第四年仲夏,他终于回到了小城。到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告诉父亲他要去找她。后母冷笑道:“去找她干嘛?她还会等着你?早两年就听说她妈得了重病没钱医治,有个有钱人要花大价钱娶她,这会儿她只怕连孩子都有了!”
他不以为然地一阵风跑下楼。她在信中提到过这件事,也做过相当圆满的解释。况且还有那些五彩缤纷的吉祥珠,有那些滚烫的梦想和诺言,他怎么会信后母的鬼话?
他轻手轻脚地走进那个杂院。正午时分,大杂院里的人们正午睡,都静俏俏的。他一眼就看见她坐在树荫底下背朝着他正在逗一个小孩子。她一拍手,小孩子便喊道:“妈--”她便咯咯地笑起来,然后再一拍手,小孩子又喊一声:“妈--”她便又激起一阵开心的大笑。
她骗了他,她怎么可以骗他?
他感到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快速地冷了下去。
可是她为什么不可以骗他?空空的承诺不等于实际的外援,她不想让他抛弃学业从千里之外赶回来和她一起面对这种她和他都束手无策的现实,就只好--骗他。
回到家,他把那些吉祥珠取出来,装进一个小盒子里,给她寄了回去,只留下了那个空棋盘。当天夜里,他便带着空棋盘又踏上了南下的列车,回到了母校。
后来,他读完了硕士、博士,当上了教授,也结了婚,有了孩子。他渐渐地淡忘了那个空棋盘,以为日子就会这么一天天淡而无奇地过下去。
一天,老家来了电报:父亲病逝。他携妻小回家奔丧。吊唁的人流中,忽然出现了她。他走上前,四目相对,竟然无话可说。
“你的孩子,该上一年级了吧?”许久,他艰难地问。
她惊诧地望着他:“我还没有结婚呢…”
“可是,那年夏天我去找你,看见有个孩子在叫你…”
她茫然地回想着……“叫我妈是吗?”她似哭似笑,然而终于还是流了泪,“那是我弟弟的儿子。他那时正学话,还不会叫姑妈,只会喊妈。”
他石雕般怔在那儿。
童年的棋盘上,他大方地借给她无数的子儿;青春的棋盘上,她借给了他无数的勇气和希望;可是成年的棋盘上,他却把她孤伶伶地落在了那儿。
在棋盘上错的再深,还可以毁棋,还可以重来一盘,再重塑一次可能理想的开始和结局。可是在生活中呢?无数的路,无数的故事,无数的情节,在一张只有想象的空棋盘上,都不过是一张无用的白纸。就像他们那些曾有的挣扎在沉默的命运面前,似乎都不过是一种徒劳的舞蹈。
沉默的空棋盘,无话可说,无路可走。
棋子呢?
下棋的人呢?
从此,她再也没有下过跳棋……
——摘自乔叶散文集《坐在我的左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