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童年的时候,第一次看到竹子,我就喜欢这种植物,特别是一大片的竹林,密密匝匝,微风吹过,一阵舒服的凉气,真是令人向往。每每在公园或景区,看到枝叶翠绿的竹林,以及那透过竹叶紧紧簇簇的空隙里,透出的点点阳光,璀璨万分,我就忍不住眯起双眼,抬头直视那些光点,遐想神思一番。
后来上了学,知道竹子的寓意极好,它秀逸清俊,纤细柔美,长青不败,中空外直、柔中有刚,并且生命力极强,生生不息。
等到学了一些古诗,知道了“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子令人俗”;“风味既淡泊,颜色不斌媚”;“新竹高于旧竹枝,全凭老干为扶持。明年再有新生者,十丈龙孙绕风池……不一而足,更是愈来愈喜欢竹子。
经常幻想有一片属于自己的竹林。它青润笔直,两米见方;近旁石板路、沟壑、流水、浮萍、金鱼;竹叶苍翠欲滴,沟边篱笆、蔷薇、月季,争奇斗艳;竹下石桌、石凳、熏香袅袅;青石矮阶上,小狗吐着舌头,小猫懒洋洋地躺在草丛……
一个气色红润、相貌清丽、有着一头乌发的女子,趿着拖鞋,慵懒窝在藤椅里,手捧一本散发着油墨香气的书籍,茶杯上的淡淡水气正袅袅升起……
回到现实,生活如石子投入平静的水池,溅碎一帘幽梦,上班、结婚、养育孩子。生活有了新的内容,好久再也没有少年时代的梦境。
偶然遇到有出售的竹苗,便欣然买了三株,一路敞开着小车的后备箱,风尘仆仆拉到阿婆家里。正值阳春,爱人亲手栽植到水泥铺面的院子中,仅存的一小方土壤里。
我喜滋滋地想:终有一天,竹子的枝丫会伸过屋顶,在炎热的夏季,形成一片难得的凉爽。到那时,我也添置一套雕花的石制桌凳。阿公和来串门的老汉们坐在竹林下,一边撮着新茶,一边在烟雾缭绕中,侃着农家农事。阿婆面带笑容,时不时续上热水,不经意地,轻声提醒老汉们少抽点香烟。
阿公是沉默的,是那种和颜悦色的沉默。他知道自己在家中的权威,他非常坚持地,慢慢地抽完了整支香烟,但他没有紧接着再拿起第二根。
哼!等我们也回到阿婆家的时候,一定要和孩子们早早地占住位置。大家围坐在漂亮清冷的石桌边,或者玩牌,或者摘菜,或着聊家常,吹牛也可以……
后来才知道,阿公因为担心竹子发达的根系,会侵蚀到他家那三间大瓦房的墙基,就在我们离开不久,把竹子连根一起挪到邻居无人居住的空院子里了。
我非常感谢阿公没有就此毁掉,而且还移栽到更肥沃的土壤里,虽然那个区域全然无人注意,无人观赏。
然而这竹子丝毫不计较人们的嫌恶,不需要浇水,也不用施肥,竟也蓬蓬勃勃地生长起来了,不几年,便形成了一小片苍翠的竹林,旁边是阿公的宝贝--几只奶山羊的草棚,再就是青蓝条砖垒成的小花的窝。
一段时间后,阿公还是担心,这次他担心它的根系还会侵蚀邻居家年久失修的土坯墙基。于是,在自己精力旺盛时,就会破坏一两株。先砍断地上部分,再挖出每株的整个根系。
但并没有都破坏,大概全部的连根一次挖起来比较累人,阿公虽然身体健康,但毕竟不比年轻时候,而且还总有干不完的农活,如果还要再挖出这许多竹子的根系,一个人实在是吃不消。倘若能叫儿子一起帮忙挖,肯定是不错的,但一想又非常不好意思,终究,这竹子是儿子从城里买回来的,而且,就说危害,还没有到难以忍受的地步。
对于阿公的决定,阿婆总是同意的,在阿婆的世界里,阿公总是正确的,阿公干活,阿婆就会准时做好美味的饭菜。他们在年复一年的劳作里,夫妻间朴素的情感在天长地久的生活习惯中,逐渐变成了坚贞的爱情。
好在,总有些未长成的竹竿粗细正合适,用来作了阿婆的西红柿、豇豆、黄瓜架子。青绿细嫩的秧子弯弯地往上爬,一直缠绕着竹竿向上,看着就十分美好的样子。
你看,竹子还是很有点用处的!
有一年,大姐说想要几株竹子美化庭院。难得有人喜欢,我非常高兴,既然阿公不喜欢,尽快把它送人了也是物尽其用,好事一桩。赶紧央爱人多挖一些送过去,并帮忙栽上,顺道也给娘家院墙外移栽了一株。
半个月后,新栽的竹子一株也没有成活,枝叶全部干枯,一点希望也没有的样子。我们随手砍掉了地上的部分,铲平土地,从此断了这个心思。既已死掉,也便是它的宿命吧!
在那之后的一年,久病的父母也相继离开了我们。
很快,失去双亲的悲哀也湮没在琐碎的生活里。
到了第二年,这竹子竟然从原地方冒出许多新绿,也郁郁葱葱了。
几年后,我竟然担心竹子的根系会侵蚀娘家的墙基。虽然竹子不是洪水猛兽,对水泥的根基究竟也是无可奈何的。但毕竟,那装修一新的两层楼房是父母亲最后的心血,也是父母留给小儿子最珍贵的念想。只是弟弟全家常年住在城里,我们很少见面。爱人又说我是庸人自扰,我兀自凭空地担心着,无计可施。
生活平庸而琐碎地度过着。我一天天不再年轻,红润的脸庞渐渐憔悴,身材也不再紧实有形。唯一欣慰的是,孩子们都长高了,愈发的一个比一个阳光、帅气。
阿公阿婆仍然辛勤劳作着,我倚仗着他们对孙子的喜爱,在家里养一条黄色斑点的小公狗,并给它取名小花。
我们收养过的小狗都叫小花。
小花忠诚而蠢萌,每次一见到我们回来,都非常兴奋,除了喜欢和讨好的叫声,尾巴更像是安装了小马达,高频率的摇动,扬起老大的灰尘,总能把身后的土地扫的明亮可鉴。
不记得过去了多久,又是一个盛夏,那被多次破坏过的竹子又是葱茏的一片了。虽然院落里散落着奶山羊的干草,显得十分凋敝,然而墙边整齐的干柴垛子、加上美丽的青翠的大片竹子,真的是给院子平添了许多景致。
这竹子,终于长成了人们看不惯又干不掉的美好的样子。
竹林后的破败房子里,不知何时出生了一窝狸花猫,绒球一样的一小团,有四五只多,狸花猫基因强大,长得很相似,所以我一直数不清猫妈妈到底生了几只。
小猫们常常在饥饿的时候探头探脑,这时,假寐的小花听觉超级灵敏,一激灵站起来,冲着猫探出来的方向狂吠不止,吓得胆怯的小猫们急急地转身,迅速退回房子里。
好几次,我从粘满蜘蛛网的窗口望进去,那里堆着一些旧厨房的糊满煤黑的木料,又脏又乱,有一个枯草做成的小窝,那简直不能叫个窝,而且看起来,一点都不温暖。
但小猫们总是会回到那里,因为那里有妈妈呀!妈妈总是会有办法保护它们的呀!孩子们只要在外边一受到欺负,就会先想到应该回到妈妈身边去,只有妈妈是一直那么爱着它们的呀!不管它们做错了什么,也不管它们闯了什么祸事。
只有猫妈妈是从不害怕小花的,她就是害怕也会努力作出不怕的样子。她总是昂着头,用鄙夷的神情白小花一眼,仿佛说,“你被人类拴着链子,可还耍什么威风?”然后迈着优雅的步子,跑开去觅食。
小花尴尬地汪汪叫了几声,无奈链子掣肘, 不能施展拳脚,见猫妈妈走远,无奈地又趴下来:“狗抓小猫,多管闲事!还是想想着今天的饭里会不会有肉,比较有意义。”
不管怎么说,小花也比猫强得多,就说它的午饭总算是准点的。因为阿婆阿公要山羊产奶,奶山羊吃了饭才能产奶,所以奶山羊的饭总是准点的,阿婆给奶山羊端来食物时,总不会忘记旁边眼巴巴看着她的饭盆,尾巴都要摇断了的小花的。虽说它不自由,自由算什么,总算是衣食无忧的呀!不像猫妈妈,每天得辛苦地出去觅食,风里来,雨里去的,……哼!不是说有舍才有得吗?小猫们自己都吃不饱,走路再优雅又有什么用处?
有时候,善良的阿婆也会在空地上放一点食物给狸花猫一家,有时候就好久也不去管它们。谁叫猫妈妈有好几次跑进阿婆的厨房,偷偷叼走一大块肉呢?那可是阿婆给她的孙子们准备包饺子的,可恨!白疼它们了,不知道自己逮耗子的嘛!竟然偷吃!竟然偷吃!
“哼!狸花猫!活该你挨饿!小偷,可耻!”
我曾想收养一只小猫,刚拿了一小块肉准备喂它,那瘦弱不堪的小家伙一下子跃起咬住了我,尖利的牙齿让我的手指瞬时渗出了血珠。于是放弃了收养的想法。
孩子们小的时候,阿公阿婆每天忙碌着地里的活计。除了庄稼,还有果树:苹果、花椒;还有各种蔬菜:辣椒、南瓜、大葱、生菜、蒜苗、韭菜、生菜、苦菊、莴笋、菠菜、香菜……
每个季节都有可以种的东西呀!孩子们回来也能带一点走,城里的菜该有多么贵呀!而且,奶山羊一天也不能离开他们的呀!
于是,他们很少有时间来城里和孩子们一聚。等孩子们都大了,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情,连自己尚且年轻的父母问话也懒得回答,阿公阿婆来得就更少了。
他们年纪大了,害怕被冷落,也害怕孤独,更害怕人群里的孤独。
他们有自己的家,有自己要忙的事业。他们把家按自己喜欢的样子,挂上粉嘟嘟的窗帘;给墙上装上各种镜框;沙发上盖了一层又一层的各种颜色各种材质的花布;白瓷地板总是擦洗得亮晶晶……
他们把自己的家收拾得干干净净、明明亮亮的,有时候,自己都不忍心上去踩一脚。
他们给自己的儿子们各有一间屋子,可以时常带着孩子回来住一晚。
女儿也是最亲爱的呀!但是女儿没有自己的屋子!因为是要跟妈妈一起睡的呀,是要一起说说家常,说到天亮呢。女儿在娘家根本不需要有自己的屋子,女儿是妈妈的小棉袄,是需要贴身捂着的。
只有我不属于这里……我也不属于那里……我不属于任何地方。也没有什么是属于我的。
邻居院子的那片竹林是属于我的吗?好像也不是。我不能决定把它栽到什么好点的地方,我也没有能力照顾它们。连小花,小猫我也不能自己养着。
它们属于自己的命运,或者被喜欢的人种植,或者被使用的人作植物的架子,或者被嫌恶的人连根拔起,像垃圾一样抛弃……
它们可以十分有用,也可以全无用处。
可以是人们生活里不可或缺的意境,也可以是人们心目中的大毒草。
它就是它自己呀!它默默地不说话,从不为自己辩解,无论沦落到任何地方,只是努力地生长着,一直向着阳光!一直向着阳光!
2024年6月1日星期六
老屋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