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响水县黄圩镇,改革开放以来发展很快,现已成为一个宜居宜业的好地方。但是,在上世纪60年代,特别是三年严重自然灾害时期,这里有“苏北兰考”之称,人们过着“吃粮靠粮站,烧草靠煤炭,用钱靠救济”的“三靠”生活。
别的不说,单从居住条件而言,我家所在的原高庄大队第二生产队,由三个村子、三十几户人家组成,当时住房都很简陋。印象中,无一砖墙瓦缮,也无一砖墙草缮,全部是土墙草缮。有的人家买几吨石头垫个根基,用来隔硝隔碱,就是讲究的。住着高大点、结实点、稍微像个样子的草房也只有几户,普遍住的是低矮破漏的草房。
我家七口人,挤在一间十几平方的又矮又破的草屋里。每当下起大雨,到处漏雨,经常墙倒屋塌。遇到暴风雨来临,一家人就吓得躲到邻居家比较结实的房子里。说不清有多少次,雨后这边墙倒了,那边顶塌了,便立即把家住六套的二姑爷请来,和祖父一起帮助修呀补呀。那时候,我心中的最高理想是:哪一天能住上刮风下雨不漏、不倒的草房就好了!
可是,这只是个幻想。母亲和妹妹们拼死拼活在生产队劳动,也只苦几分钱一个劳动日,年年都“过支”。一度时间,全家只能靠父亲在农村保健站的微薄收入维持生活,沉重的家庭负担压得父亲喘不过气来。在当时境况下,怎么可能
盖房子?盖房子简直比登天还难!一提起盖房的事,父亲就愁眉苦脸,唉声叹气!
祸从天降,1966年父亲突然患病去世,盖房的事就更成为泡影。
日复一日,房子更加漏雨……
年复一年,更加墙倒屋塌……
又矮又破的草屋,越来越破旧不堪……
又漏又潮的草屋,越来越无法藏身……
盖房子,已经刻不容缓,有条件要盖,没有条件也得盖!
盖房子,已经迫在眉睫,非盖不可,不盖不行了!
熬到1973年,我不得不下定最后的决心:干一件大事,一件父亲一辈子想干而无法干的大事——盖房子。
盖房子谈何容易?众所周知,在农村,最费力、最花钱、最困难的就是盖房子。
当时我在龙马小学做民办教师时,月薪26元,自己每月伙食费10元,其余要供家里买供应粮等,手里不可能有余款。两手空空,一无所有,怎么盖房?
人有时是被逼出来的,有些事没有退路,逼着你干就得干。不管三七二十一,天大困难也要干,干起来再说!
我和母亲商量,把猪卖了,先买几吨垫根基的石头,再请大舅帮忙从百禄买些芦柴。
其余怎么办?车到山前必有路。
力气活,不请人,我和几个妹妹干。连续好多个星期天,我回到家里就和妹妹们推土杠屋基。因为怕水淹,屋基要高,必须杠双层土,推土量要加倍。我和妹妹们只好坚持不懈地推,一趟又一趟,一车又一车……
一天晚上,意想不到的情况发生了。
夜色昏暗,月光朦胧。突然有一趟人来到我家门口,每人带一辆推土车,还有锹、锨等工具。我一看,都是本生产队的人。原来,他们见到我和妹妹们推多少天的土,太吃力,很是同情。便悄悄地约了二三十个人,利用晚上时间,集中到一起,来帮助我家推土杠屋基。并且,说好不拿一分钱,不喝一口水,不抽一支烟,完完全全来“义务”帮忙。只见大伙挖的挖,推的推,人来车往,忙个不停,只用两、三顿饭功夫,就把屋基杠好了。我们一家人手足无措,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招待吃饭吧,没条件;妈妈要烧水喝,不让烧;我临时找来两包香烟,谁都不抽。他们“纪律严明”,说不就不,毫无办法。大伙离开后了,我们一家人呆立良久,十分过意不去!
乡亲们的深情厚意,令我终身难忘!一直想以适当方式给予报答,但因工作忙忙碌碌,家庭烦心事多,一搁再搁。直至2019年,我怀着感恩之心,带着两个儿子、两个儿媳、两个孙子,一家七口,从盐城专程回到老家,挨门逐户拜访了过去同一个生产队的父老乡亲,对他们当年所给予的关心照顾,诚表感谢!中午以聚餐形式,聊表心意。
屋基杠好后,需要先用水灌,把土晃实。然后,依照家乡习惯做法,必须用牛拉着磙子在上面压实。怎么压实呢?人牵着牛,牛拖着石磙,有规律地在屋基上转圈。这对于我来说,纯属“门外汉”。由于用牛没经验,牛不听使唤,转圈路线不规范,很容易出问题。有一次,磙子突然从屋基边上滑下去,差点伤了牛腿,吓得我一身冷汗!
接下来的力气活是推打墙的土。打墙不能用盐碱土,必须用油泥,油泥结实,不易浸水。油泥哪里来?得找一块洼地,把上面的碱土挖掉几锹深,然后挖出下面的油泥。我和妹妹们挖了、推了好多天,油泥才够用。有趣的是,当时挖出好多“地下宝藏”,什么碗呀,盆呀,缸呀,坛子呀,都是陶制的,比较粗糙。有的送人了,有的自家一直用了好多年。可惜,当时不懂,未能注意其中有无贵重“文物”哩(笑)!
打墙分三次,每次都是先把油泥浸上水,人和牛一起上去反复“作”,直到泥“熟”了有粘性为止。我们把泥“作”好后,便请六套的二姑爷来和祖父一起打墙,我们负责挖泥饼、搬泥饼,他们负责垒墙。
最后上梁、“套旺”、缮草也是二姑爷来和祖父做“技术活”,我们姊妹几个做小工,母亲管烧饭。祖父和二姑爷为我家盖房出力流汗,吃了不少苦,有恩于我们。当时如果请外面人,经济上开支不起。
盖房所需的木料,都是好友乃群的父亲顾三爹从下放户那里借的。顾三爹当时是公社派到我们大队蹲点,跟下放户熟,出面将下放户盖房子剩下的木料借了过来。缮房所用的稻草,也是借生产队的。凡是借的东西,后来才逐步偿还。
多亏长辈、亲友、乡亲帮忙,三间草房才得以落成。后来我又和母亲、妹妹们一起动手,在主屋西边接了一间锅屋,进一步改善了居住条件。
在今天看来,这只是极其普通的草房而已,何况后来随着农村居住条件改善,“土墙草缮”已全部被“砖墙瓦缮”或者楼房所替代。可是,在当时情况下搬进这样的房子,那种感觉特好!
在我眼里,它是那样的高大、结实、稳固!每逢下雨,全家人再也不用尝“外面大下、里面小下”的滋味,再也不要为墙倒屋塌、无处藏身而惶恐不安!好像一下子从“糠箩”跳到“米箩”,充满知足感、安全感,胜过现在有钱人搬进豪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