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岁那年，在一个绵绵秋雨的午后，父亲骑着一辆半旧的摩托车回来。刹住后，那机器又隆隆地吼了一阵，停在了我家的崖(ai)头。
上世纪90年代，人们主要的交通工具依旧是姑娘出阁时引以为豪的“飞鸽”牌自行车和早已成为古董的“黑火棍”自行车，一发动起来就冒黑烟的摩托车远没有普及。我家有了方圆几里的第一辆摩托车，那倒不是因为我家的光景日月有多旺，却是为了父亲出去揽活的便利。
我们姐弟高兴得手舞足蹈，围着这件稀罕的什物左看看，右瞧瞧，喜不自胜。那辆摩托车不算很旧，七八成新的样子，坐垫上盖着一条当时时新的蓝底粉花大毛巾。把手和脚踏的地方有些许磨损，显示着前一个主人用过的痕迹……父亲瞧着我们兴奋的样子，不忍我们扫兴，就骑着摩托车带着我们在村里乱转，发动机的声音轰隆隆价响，烟囱里黑烟四窜，和着我们开心的尖叫声，在空旷的田野里回荡……
二手的终究是二手的，部件总不如新的好使。记忆里，给父亲发动摩托是一件费心费力又充满欢笑的事。秋天的时候，连绵秋雨稍歇之时，父亲绑好工具袋子，要去春荣塬上揽活了。父亲骑在摩托上，我们姐弟在后面喊着号子推着车跑，多数情况下，那摩托“突…突…”两声，兔子似的向前蹦哒两步，又停住了。我们接着推，接着喊，如此反复，父亲的摩托终于发动起来了，在一阵咕嘟咕嘟腾起的黑烟中隐没在我们的视线中了。我们擦擦脸上头上的汗水，相视一笑，才松了一口气。
冬天的时候，黄土高原上气温骤降，滴水成冰，发动摩托变得更加艰难，也更加有趣。要去赶集了，早早穿好了见人衣服等着。只见父亲从场房里推出他的摩托车，撑在麦场上。转身去麦秸垛上撕扯来半笼麦秸，掏出一盒洋火点燃麦草，搁在摩托发动机下面来回烘烤。烤一会儿，试着发动一下。油没有解冻，发动不起来，继续烘烤，继续试着发动。经过父亲百折不挠的努力与我们不厌其烦的虔诚的祈请，摩托终于在“隆隆”的吼声中发动起来了。此时虽然已经是红日当天，也丝毫不减我们上街赶集的期待和兴奋……
那辆二手的摩托车终于在栉风沐雨中变得破烂不堪，连推着发动都很难维持了。油缸也坏掉了，撑在地上一滴一滴地漏油。最终在废铁站里被大卸八块，结束了它物有所值、无私奉献的一生。
2006年，我们家从窑洞搬进了新盖的三间砖瓦房里。又是一个秋天的午后，父母亲骑着一辆崭新的摩托车回家了，两个后视镜之间还系着一条红色的“好人一生平安”的丝带。新摩托虽然是父亲赊账买来的，可我们还是很开心，因为新摩托只要按一下按钮就可以发动，再也不用推着发动了;更重要的是，新摩托发动起来没有让人心惊肉跳的隆隆轰鸣声……
童年的时候，等候父母回家成了我们姐弟每晚共同的期盼，等待的过程很枯燥，但也很有意思。在日复一日的等候中，我们总结出了两种办法判断是不是父母亲回家了：一种是摩托的响声，另一种是摩托经过门口时反射在房顶上的光圈。多半时候，我们既等不到摩托的响声，也看不到房顶上的光环，就已经稀里糊涂地倒在炕上睡着了。早晨起来，望着霍亮的房间，才无奈地说一声，“爸妈没回来呀!”接着开始默默无语地开始新的一天;有的时候，也能等到父母回家，而父母也总不会让我们失望。摩托车的后背箱里会有各种吃食，有时是父亲揽活人家给的蔬菜水果，有时是几袋方便面，有时也会是月饼点心之类的。每逢这样时候，家里总是一派热闹喧嚣的场景。房子不再是冰冷的房子，而是一个热气腾腾、温温暖暖的家，连人和家具在煤油灯下投射的大黑影子也变得生动起来了。我们总要围着父母说长道短，把那些美味的吃食都吃完才罢休。他们总是看着我们吃，微微笑着，不言不语。只是母亲笑着笑着，眼角就会淌出几滴泪来，那时年幼，不解其味。如今，为人母亲，那眼泪中的滋味渐渐地也尝出几分了……
后来我们姐弟相继读了初中、上了高中，后来又念了大学。家里的开支明显增多，父母亲也比之前更加忙碌了。父亲的摩托车陪着父亲披星戴月、早出晚归，天长日久，早已褪去了最初新酸鲜艳的模样，换了一副灰头土脸、仆仆风尘的样子。它和父亲一样也在衰老吧，连声音也不再是之前斯斯文文的了，发动起来就轰隆隆价响……
那几年，和父亲在一起的日子是很少的。只有周末和寒暑假时，每天清晨，父亲的摩托车在睡梦中隆隆地发动起来，慢慢走远;傍晚，又在日月星辰的陪衬下，慢慢向我们驶来。
今年夏天回娘家，在储放杂物的小房子里，我又看到了父亲的摩托车，尘土落得厚楞楞的。两个轮胎早已泄了气软绵绵地在地上趴着，裹着皮的海绵坐垫被老鼠啃食挖掘，一秃噜焦黄的海绵无力地往外垂着……这个破敗的模样，让人很难想象它曾经拥有过多么光鲜亮丽、意气风发的青壮年时期。
父亲老了，父亲的摩托车也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