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在大堤上。恍惚中，我似回到了故乡。故乡也有大堤，也似这般弯曲、绵长。我不知道大堤的尽头在哪儿。或许，它会在某个拐角，与故乡的大堤相逢。
远处的稻田黄了，大片大片的，似一场金色的梦。它们立在秋天的土地里，梦醒后，又会无怨无悔地跳进农人的粮仓。它们会在每一个秋天告别，又在每一个春天新生。
走进一个村庄。
村庄不大，几分钟就可以从这头走到那头。接近晌午，只两三户人家的烟囱，冒出几缕瘦瘦的炊烟。或许，是不复从前的气势了，那几缕烟，被风一吹，便慌乱得散在了风里。
几户人家的门前，靠着芝麻杆，地上铺满了黄豆荚。走在上面，发出清脆的声响。黄豆，圆滚滚、俏生生地蹦了出来。从地里刚起下来的老玉米，随处可见，或躺在门前的空地上，或挂在屋檐下，亮闪闪、金灿灿的，似把秋天都晒在了风里。
金色的玉米，修长而又饱满，如身段玲珑的少妇，娇俏得惹你的眼。
村庄里，最唠叨的便是鸡了。它们一直“咕咕”，“咕咕”地叫着，不时地啄着地上散落的玉米粒和草籽。总有一只骄傲的公鸡，顶着鲜红的冠子，瞪着绿豆大的黑眼睛，有节奏地转动着脖子。它在窥探我们的来意，并以王者的气魄，守护着这群母鸡。
一条小黑狗，约两个月的样子，横在路口，犹疑地望着我们。我朝它轻唤了一声，它竟摇着尾巴跑来。另一条黄狗，立在一户人家的门前，见惯了世面似的，朝我们狂吠着。小黑狗朝它望去，黄狗叫得更大声了。它想在黑狗面前显摆下。黑狗，毕竟是条婴儿狗，哪懂这世间的冷暖?它一个劲地朝我们摇着尾巴，一脸的懵懂。黄狗在主人的怒斥声里，终于住了口，却仍不甘心地低声呜呜着。
另一条卧在屋檐下昏睡的灰白老狗，目睹了这一切。它被狗吠声吵醒后，只稍稍抬了下头，漠然地望了一眼，便又将头埋进那早已不再光滑的毛发里，睡去了。
一位老人与小孩，坐在门前的小凳上。老人的眼睛，浑浊、安详。小孩的眼睛，清澈、懵懂。他们像栖在枝头的两只鸟儿。一只，已老得飞不动了;另一只，还不会飞。村庄，有许多这样的鸟儿。他们静静地守着这座村庄，直到有一天，一只飞走了，飞到了远方;另一只也飞走了，飞入尘土里。
农户的大门，多是敞开着的。一位老人，手拿筛子，弓着身子，在门前筛芝麻。我们走上前问：您今年高寿?老人指了指耳朵，说：听不见。我们又扯着嗓子喊了一遍。老人这回听见了，乐呵呵地说：九十三，又说了句：咋还不入土呢?
我弯腰捧了一把芝麻，闻了闻，是土的味道。很干净。
拐角处的一座青砖房子，有些破旧了。大门紧闭着，落了锁，生了锈，蒙了尘。一把锁，锁住了门里的时光。
我无从知道这扇门里的故事，却知道这扇门里，曾有一家人，拥着一窗灯火，走过一个又一个的秋天。
阳光，斜斜地落在这锈迹斑斑的锁上。锁，或在等待。它在等一个秋天，一个黄昏，一个人悄然打开这扇门，让那些陈旧的时光，一寸一寸，抖落在秋日的阳光里。
一段残缺的老墙根，上面孤零零地悬着一个木窗。窗棂几乎朽尽了，处处透着腐朽的气息。一株碧绿的藤蔓，攀着墙根，越过木窗，迎着墙头的阳光，在秋风里热烈地生长。它全然不顾身下，只是一段残缺而又破旧的老墙根。
村庄里，长着许多柿子树，红一半，青一半。有的靠着河畔，有的依着院落。即便是那些久无人居的院落，柿子，仍会在一场又一场的秋风里，羞红了脸。
你看或不看，它都会如此真心。种子落在土里的那一刻，它便对秋天允了一个承诺。
这是一棵树，对一座村庄的承诺。
地上有许多蚂蚁。它们忙着将散落在草丛里的玉米粒、虫或草籽往洞里搬。每一个洞里，都有它牵挂的蚂蚁，在巴巴地等着。我静静地望着它们。它们并不会停下来瞅我一眼。在它们眼中，我只是一棵树，一片云，或一抹秋色。
蚂蚁，不停地爬着，爬着。它这一生，也爬不出一座村庄。
几座坟，立在野地里。鲜艳的坟飘，在风中抖动着。坟里躺着的那位，长于这片土地，又归于这片土地。活着的时候，他常在村庄里转悠，死了，会化作一粒尘土，飘进村庄，落到那些年堆过的草堆上;落在年轻时种的一棵树上;落在他爱过的女人的发上……或许，他曾在草堆上，吻过一个女人;曾在那棵树下，流下中年的泪;曾无数次抚过心爱女人的长发……
他是村庄的影子。村庄，也是他的影子。他与村庄，今生无需告别!
走出村庄，来到大堤旁，秋风、泥土与牛羊粪便的气息，向我扑了来，瞬间抖落了我身上的尘。
堤坝下，几头黄牛在埋头啃着青草，不时地摇着脑袋、甩着尾巴撵蚊虫。我靠近它时，它并未抬眼，仿若我是一阵秋风。
牛背上没有牧童。当年那个放牛的少年，已去了远方。或许，他会在某一个秋天，想起那头牛;想起坐在牛背上歌唱的某个黄昏;想起邻家用红头绳，绑着着两个羊角辫的小姑娘;想起他给她吃小鱼干时，伊边吃边笑，说了句：真好吃!
我来到一个秸秆堆前，斜靠着坐了下去，犹如多年前的那个秋天。那个小女孩，常常在黄昏，躲在秸秆堆后面，望着天上的云朵，静静地发呆。有时，会有一只猫，或一条狗卧在她身旁。她在疲惫中睡去，又会在母亲一声又一声的呼唤中醒来。
肩上扛着一把锨的农人，从我身旁走过。他的目光，落在远处的村庄。我拾起一根秸秆，将自己，藏在秋色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