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睡觉，竟然梦见了我的外婆。
外婆生了几个我不知道，最后留下来的有大姨，舅舅和我母亲三个。小的时候，我会跟着母亲，走上五六里路，去外婆家。有的时候，我会在外婆家留宿，和外公外婆睡一张床。外公喜欢抽旱烟，话不多，很威严的感觉。外婆是小脚女人，总把家里和自己收拾地干净利落。我儿时研究过她的小脚。她的最后两个小脚趾完全被踩在脚底板下，整个脚成一个葫芦状，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因为小脚的缘故，外婆做不了田地里的重活，但是舅舅一家五口的烧饭，家务活都是外婆帮衬的。后来外婆渐渐老了，做不动多少事了，速度也更慢。她说有时候晚上都不得床到手(就是很累很乏的意思)。
外婆那时也会偶尔来我家住上一段时间，印象最深的是收芝麻的时候。我母亲种了许多芝麻，成熟的时候连杆割了挑回来。芝麻杆挑回来是要处理好再晒的。这时候如果外婆在我家，她就带着我一起，教我把芝麻杆上的叶子扯掉，然后用稻草把芝麻杆捆成一小扎一小扎的，再搬到楼上阳台上去晒。等它晒得炸壳了，再放一个大簸箕在地上，拿棍子把芝麻敲到簸箕里面去。敲过一轮的芝麻杆要把它靠墙立好，再晒，过几天再敲一轮。(看来这手艺儿我还没忘，哪天失业了，可以回家重抄旧业。)那时我做完作业，再干活，有时常常要熬夜，有时我会不乐意。外婆这时总哄着我，希望我能再坚持一会儿，然后再多坚持一会儿。其实那时我多不懂事，外婆年纪大了，她熬夜更难，身体更吃不消。但是，她知道她多帮衬我母亲一点，母亲就会活儿少一点，轻松一点。我那时读小学，并不知道怎么去体谅父母，都是坐享其成。外婆虽然过得也不容易，但是因为母亲身体不好，她总是对我母亲更多一份牵挂。虽然她也有心无力，并不能帮到什么。
以至于舅妈和外婆吵架时，舅妈还会恶毒地诅咒，死你的心上人，死你那个黄冲的心上人(指我母亲)。后来这话不知怎么就传到了我母亲的耳朵里，我母亲是个太老实而懦弱的人。我有次听到她跟邻居婶子聊天提起这一茬，只是边说边流泪，过年还是照样到舅舅家去拜年，顾全着所谓的大局。但是有一次，舅舅因为表哥念书钱不够，骑着自行车到我家来借钱。我母亲说，不凑巧，我家也没余钱呢。舅舅空手而回。舅舅走后，母亲和邻居说，我家本来是有一点余钱的，但是你对老人这么不好，我不愿意借给你!我想这就是三观不合的人的貌合神离吧。所谓的兄妹手足，养儿防老，更像是笑话和讽刺!
外公去世后的几年，舅舅舅妈和外婆的关系愈发恶劣。有次外婆被舅妈故意推倒，摔得手臂骨折。后来外婆更是被舅舅舅妈分家另居了。他们只给外婆一点米，柴要自己去树林里弄，菜要自己种，而且用的还是同一个灶房。等舅妈他们吃完了，外婆再去烧饭吃。而且舅妈的水缸会做上记号，是不许外婆碰的。外婆用水，要自己去提。舅妈还会把外婆弄的柴撒到外婆床上，把吃过的肉骨头倒在她床上。有次晚上把外婆关在门外，任凭外婆怎么敲门，舅舅一家人，没有一个人为外婆开门!然后外婆那一夜在门口的柴草窝里睡了一夜!第二天清早的时候，外婆拄着竹棍慢慢摸索到了大姨家。因为大姨家离外婆家比较近，我们年轻人正常走路大概二十分钟左右。外婆大概要走五十分钟吧。虽然舅妈如此虐待外婆，但是有一年外婆生病了，高烧不退。舅妈却又找了赤脚医生来给外婆吊水，吊了十几天吧，外婆又顽强地活了下来。这在当年无时要靠借债救济度日的年月，也算一笔不小的开支。大姨有次伤心气急了，说她给你打吊水，你为什么要打呢?你不能自己拔了针头吗?你这样被折磨，还不如死了轻巧。因为大姨家离得近，所以那些年大姨担待地比我家多些，我想大姨也跟着后面受了不少气。因为我母亲身体不好，很多事她和外婆都不跟我母亲说，怕我母亲受刺激。外婆八十岁时，甚至还被逼到食不果腹的地步。她曾一度拄着竹棍，出去讨饭吃!村里人看不过眼，有的偷摸给点东西给她吃，舅妈就会找上门去发飙。我记得大姨有次气不过，就说，你下次就到她(舅妈)娘家去讨饭，看她丑不丑。外婆无奈地说，路太多了，我老了，走不动了唛。
我高三那年的暑假，母亲生病去世了。外婆已经八十一岁的高龄。本来外婆并不知道母亲生病的事情，大家都是瞒着外婆的。在我母亲病危的那段日子里，舅妈倒是一反常态，每天下午都走五六里的路，来我家看母亲，大概坚持了一个多月之久。那时每家的农活其实应该都挺忙的吧，生活压力也很大，实属不易!大姨这个母亲的亲姊妹都做不到。(当然我觉得其实也没必要，你若有心，对母亲的母亲好点就是了。)但是母亲去世后的第一天，她一回家就拍着巴掌跺着脚骂外婆，说你那个知心人死了喂，你那个黄冲的知心人死了喂!外婆晚年自己过得如此凄惨，却还要经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舅妈何其残忍，她又何必跟她说呢。一声长叹!可以想象外婆知道了是多么地伤心欲绝，她颤颤巍巍地住着拐杖要来我家，其实她路都走不了了。后来是我的大姨夫追上她，把她半路上拦回家了。因为大姨父怕她来了，经受不住，会出意外。
外婆去世已经二十多个年头了。外婆一生凄苦悲凉，老了还遭受令人发指的虐待。这个十里八乡的乡亲都有耳闻。哪怕时隔二十年，现在提起来，哪怕我娘家村里，知道的人们依然会一阵唏嘘感叹。(搁现在，这种虐待程度一定够得上刑责!)而我，那时却并不能为外婆做些什么。只是在母亲去世后的那个暑假，我去看过两次外婆。外婆躺在床上，哭得伤心欲绝，说为什么死的那个人不是她，要是她死了就好了……一个未成年的孩子失去了母亲，一个耄耋老人失去了女儿。我和外婆相对无言，只剩下满脸的泪水宣泄悲伤。肝肠寸断，那是我人生最伤心至暗的时刻，至今仍记忆犹新，想起来仍不免心生悲戚。
我去看外婆时，舅妈铁青着脸，非常不高兴。出门的时候，舅妈终究是没忍住满腔怒火，把我买的饼干零食当着我的面扔了一地，还跟一头狮子一样对外婆咆哮:你敢捡?……你再瞪着我，我把你眼睛抠出来!……我那时还是一个孩子，见舅妈这么发飙，感到恐惧又手足无措。小表哥看舅妈做的太过分，我走的时候，他跟在我后面，不停地陪不是，说舅妈脾气不好，让我不要计较。嗯，现在还记得这事，笔触之处，仍然同情那时候的自己，更心疼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外婆。我读大学后的第一个寒假还是第二个寒假，年关边上，顽强的外婆——终于去世了。这时舅妈倒是哭的悲恸欲绝，高声哭喊着，我的高寿的娘……我的有福的娘。舅舅捧着灵柩牌，全程九十度鞠躬，恭顺地不得了。我听送葬的队伍中有人小声感叹:大奶奶死了，死了就享福了，哎……。人在做，天在看吧。
虽然多年以后，我参加工作了。有一次知道舅妈做眼疾手术，我仍然花钱去看望了她;我成家后，过年也去拜过年;有一年闰月，我还给她买了一双闰月鞋，算是感念她当年在我妈弥留之际天天来看望了她，不管她是出于真心还是作秀。今年暑假我婆妈住院时，碰巧遇到我舅舅也在住院。时光如白驹过隙，二十多年过去，他现在已然也是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需要儿女照顾了。我依然买了礼品去看望了他。作为晚辈，碰到了，去看望一下，是我应该做的。过去的事不再提，但是决不代表我认同舅舅舅妈当年那样对待生养自己的父母那样的恶劣;并以此为戒，时时告诫自己和女儿，绝不能做这样的不孝儿孙!
走过人生四十载，我更懂得：人要有肚量，也要有该有的锋芒!
对于外婆，我没做过什么，记得的一次，是我五年级的时候，有次去外婆家，碰见外婆正准备洗被子，然后，我替外婆洗了，不太会，反正就拿棒槌使劲捶，清水，再捶。那是我人生第一次洗大件的被子，十二岁。后来长大了，我给我婆妈洗过被子，给我后妈洗过被子，给我父亲洗过被子，想想唯独没有给母亲洗过被子……子欲养而亲不待!现在，大姨也已经快八十岁了。我偶尔抽空会去看望一下我的老大姨。大姨说，孩子，你要是想妈了，就来看看大姨吧，看到大姨就像看到了妈妈一样。我笑笑点头，说“好唛”，转身离开的刹那，眼泪就会不自觉地掉下来。
那些年，都是母亲一直在照顾我们，而少不更事的我，却一直心安理得的只知道享受。感念外婆在我们还不懂事的年纪，心里挂念着母亲，替我给予了母亲一点关心。我想:只有在外婆那里，母亲才是一个孩子，才能感受到被关心和牵挂吧。
多年以后，站在三尺讲台，我有时会对我的学生娃们感慨，不管你们现在成绩如何，将来成就如何，只要你们尽力了，其实这些并不是那么的重要，不留遗憾就好。我真心希望你们长大了都能做一个善良，正直的人:女孩子能做一个孝顺的女儿和媳妇，男孩子能做一个有有责任有担当的男子汉，不要怂。如此，足矣!
我的后妈
我写过我的大姐，写过我的公公婆婆，一直以来，都想写一写我的后妈。今夜，暑假也已过了大半，要忙的事终于暂告一段落。夜，静谧，偶有细细碎碎的蛐蛐儿声，穿过清冷的月光传入耳畔。静夜无眠，于是，又想起了我的后妈。
我的母亲在我高三那年暑假死于癌症，后来，我去大学求学，父亲出门打工。一个哥哥已经成家，也在外面打工。期间那么多年，我和父亲大多得益于堂姐的照顾。毕业后，我回了家乡的一所私立高中任教。那时还是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拿着微薄的薪水，开始买房，结婚，生子，日子依然过的艰难。父亲也回来了，在小叔办的养鸡场谋个营生。养鸡场离后妈家比较近。听说后妈的丈夫几年前也死于病症，这样，经小叔的撮合，父亲和后妈就走到了一起。
后妈是四川人，个子小，胖胖的，因为四川穷，才嫁到这里，哪晓得到了安徽还是受穷。那些年，后妈应该是吃了不少的苦，柴米油盐，经常都要靠借债度日。后妈曾和一帮爷们一起昼夜到工地上打工，倒混泥土，据说工钱会高一点。那样的体力活，不是一般的女人能干的下来的。但是她却很开朗，乐观。或许许多人对后妈这个字眼都存着偏见，觉得后妈恶毒。但我并不这样认为，人都是将心比心的，我觉得后妈是个苦命的好人。虽然那个年代的人都没读过什么书，但是后妈在村里绝对算得上是贤惠乐观的好邻居了。那些年，我一直在为着生计奔波，也还没有能力把父亲带在身边，所以，那十年，大多是后妈在照顾着父亲的。就这一点，我想，也应该足够我们感恩后妈了。如果不是后妈，孤独又孤僻的父亲那十年未必过的那么舒服，又或许，已经归了土也未可知。平心而论，后妈真的对父亲非常好，好吃的都是留给父亲吃，柴米油盐，父亲也不用操心。知冷知热，后来后妈的两个孩子也相继成家，儿子在江西打工。有了孙子，后妈要跟着儿子后面去江西带孙子了。她也会经常把父亲接去一起生活。但是父亲的生活习惯非常不好，抽烟，咳嗽，邋遢，木讷，只吃肉，不吃蔬菜，不爱运动，也不怎么与人交流。所以想得见，在一起生活，肯定难免会有一些磕磕碰碰，后妈家的儿子肯定会对这样的后爸有一些意见。因为就算是我们自己做儿女的，也未必总能容忍。父亲也会觉得拘谨，毕竟不是自己儿子，所以有时他也会回来我家住，大概就是两头呆的状况。后来父亲到了退休年龄，能拿到退休金了，我的工作也稳定在了县城。
六年前的年底，后妈从江西回来，本来她是好意，想着高高兴兴回来陪父亲过年。还记得后妈是傍晚回来的，我张罗着准备给她做晚饭，她说她下车时在车站吃过了，为的是省得我麻烦。那天半夜，不知为了什么事，父亲和后妈吵起来了，我和老公被吵醒了。天亮后，后妈就拎了包要走，回江西，劝也劝不住。还记得后妈走时，正值阴冷的腊月天，外面漫天飞舞着鹅毛大雪。现在想起来，总觉得特别凄凉，一直很自责，当时没有做到保护后妈的职责。后来大概搞清楚了怎么回事，在这里也不想再累述。其实本不是什么大事，就算有的事后妈和她的儿女做的有欠考虑，也不是父亲拿来吆喝着要和后妈离婚的理由。后来我想，父亲大概是在那里和后妈家儿子住也不自在，另一方面，大概更多的缘由是他以为自己有退休金了，吃穿不愁了，又可以常住我家，以为把后妈蹬了，他日子会过得更潇洒了。为这事，我跟我爸大吵了一架，砸了手机，掀了桌子，甚至于对我爸动了手。但是，当时都在气头上，我爸气得更凶，油盐不进。所以后来我就想，当初我要是跟他说明了，跟后妈离婚可以，就也不要住我家了，给他扫地出门，让他再尝尝以前一个人呆老家的苦。以他那样的生活自理能力，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还能那么嘚瑟。跟我爸这样的榆木疙瘩讲理，还要讲究技巧。真是情商低的没办法。但是，当年，我还太稚嫩，觉得把他赶出去是大逆不道的事情。但是每每想到他的作为，我心里就充满了鄙夷。也许我可以容忍他的邋遢与颓废，但是我不能原谅他在这件事情上的自私。做人，不能昧着良心，不要太势利太自私。人生不过匆匆几十年，有什么意思呢。老古话都说，“满堂儿女，比不得半路夫妻。”人老了，才是真的更需要一个知冷知热，有事能商量一下，没事能唠唠嗑的伴，因为儿女有自己的生活，工作，大多忙的团团转，也没有多少共同语言。两代人也是有代沟的，老年人还是只有跟老年人才有共同话题，生活节奏才同步。就算负担点钱，给老人找个合适的老伴，也是一种睿智和宽容的孝道。人情有温度，纵使他们认为金钱是万能的，却也未必总有温度。如果都只认得钱，钱能嘘寒问暖，慰藉心灵的寂寞吗?我能想得通的道理，他却想不通，还自以为自己精明的甚。
父亲也老了，本也不想跟他计较太多，也没意思，但是这件事却一直是我心里的一个梗。而他自以为的精明，伤害别人的同时，其实更是报复了他自己。以前高兴时，父亲还时不时地引吭高歌两句黄梅戏。从跟后妈分开后，父亲变得更沉默寡言，形单影只了，脑子也退化的更快了，除了吃饭就是看电视，睡觉，或者一个人自言自语，与我们的世界更格格不入。他的那个样子，是既可怜又讨嫌。有时你喊他吃过了中饭，他睡眼惺忪地，还问这是中饭哪还是早饭哪。
父亲一直是个特别木讷的人，生活自理能力极差，也特别地颓废。我脾气躁，扪心自问，自己也确实做得不够好，不够有耐心。为此，好脾气的老公还经常批评我，人老了，改不了了，只有你去迁就他。为这事，让后妈受了委屈，我一直耿耿于怀。毕竟我们是成年人了，父亲做得不对，我们做儿女的应该尽可能地把事情处理好。但是，我却没有做好。而后妈纵然有千般委屈和寒心，怕我为难，却不曾在我面前表露半句。她后来还反过来总安慰我说，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你爸再怎么做的不好，你还是他的孩子，你该管他还是要管他，该孝顺还是要孝顺。能有多少人能有如此的善良，如此的宽容和豁达?有后妈如此，我还能说什么呢!既然如此，那就这样吧，也不要让我爸埋汰了我后妈。虽然能力有限，但是我能做的，我尽量去做。
母亲去世的早，虽然这么多年，我一直管后妈叫阿姨，但是我一直在心里把后妈当妈，不会像有的人处处提防。我做的不周全的地方，后妈也是体谅包容了我。虽然分开了，但是后妈还是我的妈，逢年过节过生日，我仍然会发个红包，问候一下，一年依然会给后妈几千块钱，权当她多了一个女儿吧;后妈家的老房子破旧了，不能住人，以前她回来都是来我家，现在回来她就没有地方落脚了。我说你要是想回来玩玩，还来我家住。
与人相处，总有情分。再精明，也只不过一辈子，没有谁比谁更傻，只不过不愿意那么势利精明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