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散文

我的岳母

作者:江湖一声叫   发表于:
浏览:1256次    字数:4119  手机原创
级别: 文学秀才   总稿:49篇,  月稿:0

  2009年5月4日,南通中学隆重举行百年校庆,各级领导、文化名人和历届通中学子从四面八方云集这座百年名校,欢聚一堂,盛况空前。有五位曾为南通中学的教学工作做出杰出贡献、备受敬重的资深老教师被请到主席台前排就座,接受学生的敬礼献花和领导的祝福致敬。随着主持人激情而富亲和力的介绍,一位笑容满面、和蔼可亲、满头银发、年逾八旬的老教师在台上接受献花,台下掌声雷动,经久不息,令老教师激动不已,两眼闪着泪光,长时间双手作揖致谢。鲜花和掌声是对老师一生从教的充分认可和最高褒奖。这位老人就是我的岳母、南通中学资深数学老师冯景华。

  中学时代的岳母酷爱篮球运动,曾是南通中学女篮的主力队员,体格健美,动作敏捷。岳母的父亲冯德吾是南通中学五、六十年代的资深数学老师。也许是父亲的数学基因使然,抑或是潜移默化的影响,岳母自幼就显现出不凡的数学天赋,算术运算速度惊人,为日后从事数学教育奠定了基础。

  岳母继承了父亲冯德吾老先生的衣钵,毕生从事数学教学凡四十年,先后执教于南通市一中、南通市二中、南通县石港中学(文革中受冲击被关进牛棚,携女下放劳动)、南通中学等名校,桃李遍天下。岳母性格豪爽仗义,不畏权势,心地善良,以教书育人为己任,对寒门学子极富同情心,在教学中予以格外关注;尤其喜欢悟性高的聪明小男伢儿,悉心点拨之。她能将枯燥而抽象的数学概念和知识点讲得生动有趣,以培养学生对数学的浓厚兴趣,提高教学成效。课间,慈母般的笑容常挂脸庞,不厌其烦地为学生释疑解惑,鼓励引导学生弄懂问题,攻克难题。与冯德吾老先生一样,冯景华老师在数学学科有着深刻的造诣和高超的教学艺术,循循善诱,诲人不倦。把学生教好,盼着每个学生都有出息是冯景华老师一生不懈的追求。

  中年后的岳母,体态微胖,头发花白,但依然步履矫健,动作麻利。喜烟少酒,爱喝浓茶,一辈子只抽叁角陆分一包的上海大前门牌香烟,其他品牌一概不感兴趣。课间一支烟是她的惬意时刻,随着上课预备铃声响起,长吸一口烟,掐灭烟头,浓茶润嗓,起身掸去衣襟上的烟灰,昂首走进教室,又开启新的一课。鼻架老花镜,手夹大前门,埋头批作业,已成为冯景华老师每日在教研室里的“标准照”。几十年的教学实践,使冯景华老师对中学数学积累了极为丰富的教学经验,哪里是教学的重点,哪里是教学的难点,何处容易使学生产生疑惑,如何引导学生突破知识瓶颈,在她可谓是胸有成竹,了如指掌。冯老师的授课语言生动,风趣幽默,板书图文并茂,说理透彻而条分缕析,是最受学生欢迎的数学老师之一,由此成为南通中学的名师。

  在冯景华老师的教学生涯中,曾经有一个叫蒋学生的特困生,后来考取了名牌大学,毕业后在一家大型企业做高管。1983年的某日,冯景华老师到西大街地步湾口蒋家铁匠铺的蒋学生家家访。蒋家家徒四壁、一贫如洗,一家五口住小屋两间,前屋为铁匠铺兼烧火吃饭间,晚上一家五口人蜷缩在灰暗的后屋里。长子身体有疾辍学在家,次子蒋学生及小女儿在读,全家人靠父亲打铁为生。父母整天挥汗如雨,全家生活在火星四溅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中,家境如此贫困的蒋学生能考取南通中学实属不易。冯老师常念叨:这个伢儿家里好苦啊。常常告诫鼓励他要格外努力学习,唯读书才能改变命运。还特地为他课后开小灶、输养份。三年寒窗苦读的蒋学生,后来终于考取了名牌大学,不仅改变了自己的命运,更让目不识丁的父母看到了生活的希望。蒋学生一直不忘冯景华老师的教育之恩,逢年过节总来看望恩师,师生情谊日久弥深。

  冯德吾老先生以教出了杨乐、李大潜为代表的多名院士为骄傲;同样的,岳母冯景华老师为能培养出王曦(曾是全国最年轻的中国科学院院士)等院士为荣。王曦院士虽身居高位却始终不忘恩师,每次回通,不论行程多么紧张,都要把登门看望冯老师列入行程计划之中。惊悉冯景华老师病逝的消息,令王曦悲痛不已,往日冯老师为自己开小灶、释疑解惑的一幕幕再现脑海,特撰写回忆文章刊载于《南通日报》,以表对恩师的缅怀之情。后来,家人将文中的一段作为碑文,镌刻在冯景华老师的墓碑上。

  1984年初经砚友父母介绍,我与冯老师母女相识。初次见面,眼前的冯女肌肤白晢细腻,着装时尚大方,显大家闺秀风范和温文而雅的气质,令我一个出生寒门的穷小子不免有些自惭形秽,忐忑不安。面对冯老师目光犀利的审视和漫不经心的交流,我略显紧张,一种高不可攀的感觉在心头油然而生。初次相亲,冯老师既未认可,也没回绝,希望渺茫然又觉尚存一线希望。为赢得芳心,我扬长避短,从皮鞋的跟高到服装的款式都有所改变。冯老师通过对西大街陈二侯老虎灶、蒋家铁匠铺等四邻的了解,特别是向与我家斜对面的邻居、通中英语教研室主任汪兴润老师打听情况,知我虽家境贫寒,兄弟姊妹众多,但我本人忠厚朴实,勤快上进,于是认可我以男朋友的身份与女儿交往。冯老师母女当时住在通中二层小木楼教工临时宿舍(现为通中校史馆),那时还没有接通自来水。为表现能干,我逢周日主动到冯家为她们拎水。从前,这活儿是由人高马大的小舅子干的,每周星期天小舅子就从唐闸赶来为母亲拎水,顺带蹭一顿午饭。如今,正是“毛脚女婿”表现的时候,自然由我代劳了,我一鼓作气七上八下来回几趟注满水缸,盖上缸盖,放好水瓢与铅桶,尽管气喘吁吁,仍装出一副轻松的模样。

  冯女虽因时代的原因,未能接受高等教育,然聪慧过人,善解人意,因家学渊源,文化修养远在我之上。为拉近二人的文化差距,找到共同的志趣,以期相处时有更多的共同语言,我与冯女一同报上南通书法家张晏老师在城西地下文化宫举办的书法班。凭着过去习字的功底,更缘于发自内心对冯女的热烈爱慕,于是下功夫用心练字,不久就在同班学员中小露圭角。拿着经张老师批改得高分的书法作业带回交冯老师过目,一句“小姜的毛笔字还写得蛮好”的赞语令我好生得意。

  在冯老师的眼中,我虽个头瘦小,相貌平平,但为人厚道,勤快能干,能吃苦,是个笃实可信的伢儿,于是从心里认可了我准女婿地位。随着与冯女交往的密切,双方的了解不断加深,爱情的种子悄然发芽,几天不见就思念不已。于是我成了冯家的常客,冯老师常留我一起用饭,每逢这时总要特地加几个菜。有一次周日,冯老师知我要来家里吃午饭,特意从菜市场买回一只老母鸡,一边在厨房里收拾着鸡毛,一边念叨道:六侯(我在家行六,乳名“六侯”)过去家里苦啊,要多喝老母鸡汤补身体,男长三十呢。言语中表达了对我再长高长壮实些的期望与关爱。一年后,毛脚女婿“转正”了,我终于将心爱的冯女揽入怀中,冯老师也美滋滋地多了一个丈母娘的头衔。

  老话说,一个女婿半个儿;老话又说,女婿是客。很幸运,在岳母那里这两头都让我沾了,岳母爱婿如子。起初,我们与岳母生活在一起,然而家里的住房毕竟有些拥挤,我们就分开来过了。再往后,我与妻的爱情结出了果实——有了儿子贲贲。周末,岳母常来我们家含饴弄孙,佳肴小酒,天伦之乐。每逢节假日,我总携妻带子,手提小礼看望岳母。一进门,岳母热情招呼泡茶让座,问这说那,亲情浓浓,以我最喜欢的大杂烩、青椒炒肚丝、老母鸡汤等南通传统菜肴款待之,并不断邀我吃这吃那,直撑得我肚皮鼓鼓皮带松扣才满意作罢。放下碗筷小憩片刻,即催促我们回家休息,说六侯在家做不息,洗碗抺桌等活儿决不让我沾手,享受超过儿子的待遇。一家三代和和美美,其乐融融。难得一次周日陪岳母同去菜场买菜,总捡我喜欢的菜买。地摊上的菜贩子用钩秤秤好了三种素菜,一时算不清价钱,转手往衣袋里寻摸计算器,岳母随口即报出几元几角几分的菜价。菜贩子吃惊地看着眼前这位白发苍苍的老太,他哪里晓得眼前这位老人可是与数学做伴一辈子的人。收下买菜钱后,菜贩放下杆秤,久久目送买菜老人远去的背影。

  百年校庆的献花还未凋谢,祝福的掌声仿佛还在耳边回响,岳母的健康却出了状况。2009年秋,妻冯智发现岳母头上生出一肿块,且岳母自感骨关节疼痛站立不稳,即去医院检查,经CT扫描确认是肺癌晚期,肿块及腿关节疼痛为癌细胞转移所致。体检结论如晴天霹雳,令我两眼漆黑,大脑一片空白,一想到祖孙三代其乐融融的天伦之乐行将戛然而止,忧伤的心如压了块大石,沉沉的,怎么也缓不过来。几天后,为让岳母过一个团圆的中秋夜,我假设华通大酒店邀集夫人的兄弟姊妹及孙辈十余人,企望为岳母营造一个节日的氛围。本应是儿孙绕膝、欢声笑语的家族团圆之宴,却始终笼罩着忧伤的气氛,大家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席间,看着轮椅上萎靡不振的岳母,孙辈们强忍泪水,如泥塑之人;大人们眼光呆滞,默默无语;我除了“吃吧、吃吧”干瘪单调的邀请语,喉咙里再也挤不出其他的语言了。大家面对满满一桌美味佳肴却索然无味;平时难得吃到的鱼皮海参含在嘴里却难以下咽;象征团圆的一盘切好的苏式月饼皮屑未动。返回附院的途中,坐在轮椅上的岳母身着披肩,眼望晧月,却面无表情;护卫推车的小舅子拖着沉重的脚步,泪盈眼眶,沉默无语,唯孤影相随。这一夜的中秋明月,在我心里是如此的暗淡无光。我预感到这或许是陪岳母她老人家度过的最后一个中秋夜了……

  十月上旬的一天,我让护工放假回家,想与病榻上的岳母单独呆一晚上,岳母欣然接受,连声说:“好的,好的。”晚饭后,我借来医院简易铁床紧挨着病榻。有我服侍与陪伴,让岳母感到欣慰而愉悦,老人家竟暂时忘掉了病痛与我畅所欲言,我们共同回顾了家族的过往,企盼孙儿的未来,交流的语境随意、自然而愉快。我们都预感到死亡的临近,却对病情只字未提,只惜当下。午夜已过,老人家竟毫无睡意,却仍把女婿的辛劳牵挂心头。“六侯,不早了,快睡吧,你明天还要上班呢。”岳母不断用虚弱的声音催促我休息。哽咽的我低声回应道:“好的,你也快睡吧,明天再聊。”熄灯躺下后,岳母惜婿如子的过往一幕幕掠过脑海,浮现眼前,恍如昨日。自打母亲去世后,从岳母那里我又得到了无尽的母爱。如今这一慈祥的母爱又将离我而去,想到这里,一时悲情难抑,令我彻夜未眠。与岳母独处的这一不舍之夜,刻骨铭心,终身难以忘怀。

  2009年10月30日,经40多天安抚性常规治疗无果后,岳母那颗仁爱的心脏终于停止了跳动,平静地离我们而去,化作一缕青烟飘向了西天,享年83岁。

  斯人已去,慈容永存心中,愿她老人家在西方极乐世界同享人间的欢乐,而没有人间的忧伤。

  2024年7月

【审核人:凌木千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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