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多，一通电话让全家人从睡梦中惊醒，二舅，走了……几个小时之前，爸妈还在商量上哪给二舅开到止痛药，没想到等来的却是那个所有人都不愿接受的消息……
以前听人说胃癌患者最终的结局是要活活疼死，那时的我还无法想象这样的疼痛到底是什么样子，可病床上的二舅却让我亲眼目睹那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场景，一个活生生的人瘦成了皮包骨，从130斤到只有70多斤，形容枯槁，肚子硬的像石块，双脚肿得像发面的馒头，二舅死死咬着牙，瞪着空洞的双眼从嘴里蹦出几个字让我们赶紧走，我知道他是怕这病不好让我们沾了晦气，可我也几乎认不出那是我儿时暑期里出现次数最多的面孔……
二舅一生勤勤恳恳、与世无争，没念过什么书却写得一手好字，刻得一手好碑，是当地小有名气的石匠师傅。小的时候我特别喜欢看二舅刻碑，一看就是好几个小时，只要一把锤子、一把錾子，二舅就能把文字、图案工工整整凿在石头上，栩栩如生、惟妙惟肖，在我看来那真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二舅总跟我说这些活很危险，只允许我在几米开外的地方远远的看，而他自己却一忙活就是一整天，切割、抛光、写字、凿刻......面罩背后永远是那张黝黑的脸，发紫的嘴唇和一身洗的看不出颜色的衣服，一面碑刻下来，扬起的灰石溅的手上、身上、头上厚厚的一层，每每此时二舅总会像完成一件艺术品一样心满意足地笑着，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尘土，喊我去家里吃饭。
靠着这门手艺二舅养活了一家人，生活虽算不上富裕，却也是吃穿不愁，就连门前二舅亲手栽的“双子树”也愈发高耸挺拔，听镇上的老人说那树有灵性，自那之后二舅家添了一对双胞胎孙子，二舅也更忙了，饭桌上已不见了他的踪影，爷爷家、石料场、雇主家，只有那个看不出颜色的渐行渐远的身影。
记忆中每次回去二舅都会提着茶干、米饺、蒿子粑粑大包小包的土特产往我们手里塞，他摊开那双指缝里嵌着灰石的手，从兜里掏出一块旧手帕，里面包着五毛、一块、五块的零花钱，一路小跑从街心买来我最爱吃的糖丝，笑着递给我，小小的我仰起头看着风尘仆仆的二舅，阳光洒在他的脸上，脸色愈发黝黑、嘴唇也更加没有血色。一晃几十年，年年如此，糖丝还是原来的味道，可给我买糖丝的二舅却永远留在这个冬天最冷的一天……
作者供图
听闻二舅噩耗的当天我还在录台里春晚的视频，我想如果不是那场飞来横祸，至少这个年他是能挺过去的。就在两个月前，二舅再次被查出癌细胞扩散，四处求医的路上，表哥眼前一黑，方向盘失去了方向……一家人被送到医院分别救治，最严重的还是二舅，腹腔内出血，全身上下多个脏器受损，就连头上两道长长的口子也只能靠自己愈合，医生说不具备缝针条件。随着妈妈回老家的次数不断增多，我知道情况越来越糟糕了。
最后一次看到二舅的时候，癌细胞已经扩散到全身，车祸的创伤也久久未愈，床边放着一只搪瓷缸子，一包医用纸，再无他物。眼前的不止是病痛带来非人折磨的景象，我更无法想象一个生命垂危的老人要怎样在不吃不喝的60多天挺过一个又一个漫漫长夜……舅妈一直在旁抹着眼泪，为了不拖累家里人，生病这半年二舅还在到处打零工，那时他已是胃癌晚期，刚做完全胃切除手术。苦了一辈子，累了一辈子，也许从一开始二舅就没想过苦尽甘来的生活该是什么滋味，没想过他亲手种下的双子树会在1991年那场吞没全镇的洪水中救下两个素不相识的孩子，没想过他的石雕已经在这个5A级景区里成了一道最特别的风景，本该是享清福的年纪二舅没舒坦过一天。至死他也没用上哪怕一支止痛药，未拆封的白蛋白还静静地摆放在角落。
二舅叫守年，终究没能守住人生的第70个年头。送二舅走的时候，阳光洒在车窗玻璃上，一如多年前的那抹阳光，阳光下是那张黝黑的脸，发紫的嘴唇和敲打着石碑的身影，那天的二舅笑得很灿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