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外地一踏上这片桑洋故土,最大的感觉就是关里的那一身浃背汗泽悄然消失,而换得一身舒心的爽利,尤其一杯清茶入肚,汗粒微出,浑身上下滋生一丝清爽。这一丝清凉意最初感觉是生理上的,但细细咀嚼则不全是,其实是对这片熟稔土地深层的认知。就像长大了的孩子重返老母身边,对她额头上的几条皱纹,嘴头上的絮语赘言也倍感亲切一样,因为从中能数道出一连串曲折故事,行吟出一段段细微心曲。
我常以一种摆脱不了的几近亲情的心地去读解宣化当地百姓的心态,觉得它太有地域边缘性和人文交叉性了。望西北,平展一线地阔天蓝内蒙高地。睐东南,起伏一墙苍茫幽燕关山。看中间,桑洋岸铺派黄土塬和太行佘貌。宣化正处于离离原上草和菜綦河边柳,高原与平川,寒温带与湿带的过渡地,永定河上游的洋河最大川槽里。中国几大地势,高原、平原、沙漠和黄土带它都临近,有的就是它的头尾。而在文化习俗上,就像地理上冀晋蒙三足鼎,晋、蒙和中原文化三者并存。而以先入为主的晋文化为其表里,中原文化为基石,蒙文化为边缘。这里有比地居民皆从山西洪洞县大柳树底迁移来的说法,可以说宣化自古多是外来人,晋文化在宣化独占优势。文化习俗杂错,人的情性怎能不多样化呢。戏曲人文互为镜面,当曲调利落铿锵的京评戏零星地在戏园子亮相时,拨单弦说书人也京腔津味地占据市场一角,偶尔含混坝上人一腔憨直逗俏的“二人台”也在街摊叫唱,而更多的是当年被枝桂桃丁果仙等戏子唱红了察晋蒙的山西梆子的唱响,巷子里炕头上,节庆庙会的戏台上,那柔柔绵绵的轻叙慢唱,那急雷暴跳的生吼硬喊,已深深扎根于当地百姓的丘脉,成为他们心里难解的瘾头和习惯的趣念,六里十三步的城圈子呈随处是牙唱哼吟它的踪影。哼唱它就像被人称呼“波菜水子”的宣化人说起“一壶一碗(音夜壶夜碗儿)”等乡土话那样自如,就像他们吃小米闷粥就山药熬茄子或莜面鱼子蘸肉酱那样平常,就像他们数落当年的天兴恒糕点铺、花城干鲜果店、德泰和药店和马枣糕等那么熟练。戏腔即心腔,当地人说,“唱戏唱啥,奸臣害忠良,相公招姑娘。”戏中的爱恨是非由折,连同那思维方式,经百姓消融,一并成就了当地人的传统心态,并融进甜软慢柔的说唱。倘若此声音偶断,那可就如羁留异乡,心中冷寂。复又听闻,如耳边乳名呼叫,倍感亲切。一刻,耳廓扑捉着如清风细雨,如亲如蜜的言语字腔,他的心情能不如久渴而大口吞饮滂沱甘霖那样清凉解渴吗。
闲暖时,还以环境之于我的探究心情琢磨过昔日宣化是座何许城市,也许宣化由“武”字起家,曾是刀枪剑戟固积和烽火狼烟搅扰的城市,因为唐朝时它姓武,称“雄武城”。也许它和当地人一样一向保守少张扬,城池修建那天起它就只包含“镇朔”“屏翰”意味,是座军事防守型城市,刀光剑影的攻伐只在明代其东南的土木镇发生过。这样说宣化又是座有城煤兵营,但从未有像样战事的和平城市,日常从事商农作坊的和平经营,连慈禧太后也发偶感说它是“太平城”。虽说钟鼓楼、七门四、四角楼四悬楼和烽火台等在军事上虚张了些声势,但城里四牌楼和所谓“七十二桥七十二庙”等确系和平生活的点缀,“古上谷郡”和“宣化”就是不含军武的和平城市的称谓,虽显古板和权势了些。自古该城多安稳平静,百姓奉行略带封建意味的繁礼缛节和严格家训,并受多样的民间习俗和学校教育的熏陶,因此人们懂礼训守规矩,安分守己,小有则安,清贫度日。与此相应的是城郭方正街巷井然,并有108座寺庙观庵和无数戏台旱桥及街头巷尾五道庙穿插镶嵌,城内城关一派古色古香。南北门间通衢大街,商肆林立,门脸高耸,店幌摇曳。东西街巷,青砖灰瓦,翘脊垂檐,一字排开。每一家舍,门当、户对、抱数石、门墩和隐壁,一应俱全。许多家院,大院串小院,月门进出;或正房傍耳房耳院,花墙相隔。院里,花木扶疏,绿盈满院。或置放于纵横石条,或种植于错落花池,并有石子小径曲绕其间。从城座、街巷、门庭到家院;从大街店铺、小巷作到串巷叫卖;从寺庙到观庵,由这些所反映的当地人的生活和观念信仰,长年累月镌刻在当地人的心里,于是形成地道的固定模式的宣化人。外人常说,宣化人出门过不了黄羊山,一过就想家。在褒贬宣化人不够出息之中也道出宣化历来是关外少有的人文淳厚,生活安定及黎民享湿饱的地方。是安乐窝谁想走开?走开的人对它也必有一丝眷恋,从外地一踏上这块土地,从骨子里就生发舍却虚浮,踏实安居的怡悦感。
时空转换,旧貌换新颜。但动辄情思缱绻,也许新楼厦下一翘脊垂檐一门楣门墩往往就能触动怀旧情绪。但怀旧不等于不思新,崭新必然要取代破损低矮糙旧。不过,只有厚实的古今瞻顾,人的观念才会宽广和包容,像一道完美长虹,从低邈升起,到高远翔落。故土一丝清凉意说到底就来源于新旧两天地,日月共照明通透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