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门絮语
昨夜又未眠,心里还是那解不开的疙蛋蛋。晓月清风催床起,兀地它又来纠缠。也真是,山乡的娃儿长成城市的汉,当了领导刚立身,却因利欲中了糖弹,从此绝了山乡人固有情感。摔了跤欲把身子站,才想到养育自己成长并与自身蔓系根连的山乡情缘。登高回首山乡路,虽沟沟壑壑迷茫遥远,却青青绿绿,似一剂清新注心间。心念迷缠,蓦然掉下从不轻弹的男儿泪,柔肠百折中做决断。立即起身回山乡,去见二十几年未见的老姑面!
实在是,离乡容易回乡难,迈出家门,就觉得是迈出了生活的另一个高门槛。门槛仅仅几寸高,跨它就像卖力鼓劲越高墙。路上,也一步一思索一步一看。沟坡山梁回乡路,只要触目,心中就蓦地一个铁石惊叹。往日画卷一幅幅,昔日经历一串串,心中魂牵梦绕如针刺,脸上也热辣辣好难看。
还是那片青草滩。曾牛背上吹横笛,用山丹丹编花篮。曾牛腰胯上歇午晌,饿了就吞嚼那黄黍糕和金米饭。现在想来,那场景实在比那碟盘酒盏人言沸腾宴清静,比那美羹佳肴诱人馋涎。起码享用一刻清淡,去人一口腻烦。
还是那一身老叟样儿的曲脖老榆在崖头上站,树心镂空,枝叶还是那样繁。这不禁触发心中问,为啥人家就不怕风干雷击腊冬寒,为啥人家这多年还像青山翠岭上的老松杉?不等回答,嘴已嗫嚅,人儿话儿一起瘫软。一下想到当年老村长指着这棵老榆树说的,“没人浇没人管,照样结结实实崖头上站,给路人年年遮荫一大片。”
噢,还是这沟连沟坡连坡十里长的黄土梁,让我想起当年老村长,面对东方升起的红太阳,教我把《解放军进行曲》和《东方红》来歌唱。开始,我嘴皮发硬声发玍,丢词走调跑声腔。就在这时,啪!心口重重挨一掌,村长训我说:“这里记!”从此“背负着民族的希望”和“为人民谋幸福”等词才含泪记下来。不久,歌儿也唱得和老村长唱得一样有味道,就像陕北人唱的《信天游》,声音洪亮又高亢,歌声沿着沟壑山梁跑,回绕三匝九弯还在响。
回乡路,念情长,心思绞割揪肚肠。竭力不去想,可随山拐路弯溜坡攀梁,它总影子似的紧跟,还箭镞样的总往心头上撞。眼看山乡近眼前,可因心儿走神,思路飘晃,山路又像是抽不完的丝线在拉长。心中正痛恨愁煞地想,恨不得一步到山乡,蓦然,一扇熟悉的柴门近眼前,还像笃笃地用冷眼对我望。
多年家未归,家门在近前,却战兢兢怯生生,移步不前,不知迎我的老姑是啥脸相。是冷言以对,还是热情相让。是老手枯臂相攀挽,亲亲切切细语绵绵;还是口唾门关,落得我孑然一身门外站,仰首长叹,看天地两茫然。我腆着脸颜,轻推插栓的门,立即吠声狺狺,小狗崽花儿扑来。随后,跫音轻轻,小嘘微喘。柴门开处,一头秋霜,一脸皱纹,两眼昏花泪,还禁不住点点滴滴。啊,对我,泪是润心茶,泪是甘露雨。尽管没一声热情话,我紧侷的心还是顿然舒缓,久枯的心即刻被润泽,于是我从心底深处唤:
“老姑!” 依然请我坐在清凉瓜棚下,依然是黑陶壶沏浓茶,依然是几捧大红枣,依然——哦,不像从前无遮无拦无话不谈了。而是欲语而凝噎,骨鲠在喉。显然我的情况老姑已全部知晓。
长时间沉默寡言,竟发生在多年音容俱杳乍然相会之时,那真是心意最惨淡灰冷难堪时刻。过后,她仍是抑郁不悦,言不由衷,顾此而言它。甚至微含辣意的讽刺也表白了出来。问陶壶,答“俺还是喜欢本地泥土本地匠人的手艺。”问醉枣,答“还是俺山里人大口坛酒闷的大枣肉头香甜,不像城里人的枣干瘪满嘴枣核。”问花儿,答“哪是当年的花儿,已是五世孙,满身花点没有变化吧。这叫代代相传,不忘祖宗。”……
老姑嘴瘪无牙,可说起话来如同锥刺刀割,我只好无奈苦苦涩涩笑纳。还说什么回乡觅旧,老姑对我有说不完的话。还说什么重温长辈心底旧情,来化解咱心中瘀结的疙瘩。此刻等待我的只有她锐意的针砭和我心中痛淋淋的隐忍,以及咱无地自容没着没落的尴尬。还好,话儿终于落在了几十年前栽种的几棵枣树的话题上。
眼前,枣树长得好精爽,直直的枝干如劈削,一个劲儿地直往蓝天上插,把亩大的院子荫遮了个绿绿花花。正是热毒毒夏日,黄格滢滢的枣花密疙瘩瘩枝上挂,风儿一吹,如蜜糖溶化,缕缕香气四处飘洒,招惹得蜂儿嗡嗡飞,招惹得花蝶满天酿彩霞,招惹得我鼻翼不停阖动,心儿迷醉身子舒畅忘归家。
看到这枣树自然想到尕娃叔,他是一位老资格抗日英雄,解放初他从陕北带来了那里有名的枝孽盛结果多枣秧品种,移栽到塞外的当年就枝繁叶茂枣果赘挂,两年功夫超房檐冒长到天上。
“你不知道吧,你那个尕娃叔就在你城里当领导得意那阵子,还脚踩山路来看俺来着,顺便也看了他亲手栽的这几棵枣树。”老姑边说边向我投来寒光似的眼白。“他老了,可是抗日年代那股子正气还在。人活着要活出个人样来,还不是凭着一股子正正派派的精气神儿?”
她心意重重,话后还用斜乜昏花眼角撩拨我,揣摩我对话的感受。
“现在改革开放,俺就要看看这老战士怎麽渡过这现代化。咳,俺想的多余了,人家的思想可解放了。人来三天,穿山路爬沟坡跟人唠话三天,还全是新法种枣栽果养牛羊脱贫致富的事。按他说的,咱村人傍着祖宗的土地又红红火火搞起了林牧副。嘿,佛脚抱的也真灵,不几年不少人都抱上了金娃娃,俺这老胳膊老腿还抱上了半拉脑袋呢,那些猪鸡鸭帮我抬进了个小财神爷嘛。”
随后,是她开心爽朗的笑声。
顺着散开的笑声看去,哦,瓜棚周围添设的也不少呢。土板墙牛羊圈的木栅门敞着,牛羊放牧去了,只留下浓浓淡淡膻臭。枣树林里坛坛罐罐,想必是闷醉枣的傢什。一股股甜丝丝枣味酒香直往鼻孔里钻。院角放着脱粒机,庄稼大换血了,小麦已替换高粱玉米。新添的机抽井正隆隆响,小渠水弯弯曲曲从土墙底流出去,直扑老姑家“旱脊梁”。远看谷波麦浪绿汪汪,和院内畦菜一样,棵粗叶肥猛地长。
再站高高井台看全村,村舍哪像过去的光头和尚,地垄哪像昔日罩不住绿色的瘌痢疥头疮。眼前,横一层绿竖一道绿,杨柳早把村子围。东一圈绿西一团绿,枣林早把村舍镶遍了青屏玉翠。远望村子,只挑露房脊檐角,连炊烟也都从葱茏绿幽中袅袅逸。绿色中,多少群牛羊,几座村办厂,实难看清。只听绿色隐秘深处哞咩叫乖乖,隆隆声中发神威。
我刚愣身欣喜看,心又猝然局紧。我猜度,老姑话引过后是她蓄意安排的正题。我从小就记着,事情一旦被她揪住了尾巴,她的话锋就变得冷僻刻薄,也决不会轻易把你放过。此刻,我只有在张惶中等待她的发落。
山乡黄昏来得早,刚过晌,就磨瓦脊蹭山头流走太阳,说话间,山野已是五颜六色交叠霞光。不久,牛羊群就伴着周围剪影般沉静肃穆山崖,叫出了一曲山乡放牧晚归闲恬歌。在紫霭橙雾中,拖着长尾土尘开始盘道过桥溜坡,拥进村边围栏土圈。其时,坡田劳作人也点点串串从山上溜下,正从老姑院外走过。他们脸烫金脖淌银,唠着话儿,哼唧着戏曲儿,连同那浓浓的山气玍味一起,流泄他们工后消闲美意。
看见我,他们伫足院墙外。其中,恰有我熟悉的老村长周永怀,他还迈进了老姑的院门槛。我想唤他嘴难张,正好,老姑把握住了说话机会。
“这是你周叔,你还记得是他带你在党旗下举起拳头的吧。”
我讷讷难言。我只记得这位尕娃叔教育下成长的老村长有大山一样的胸怀。果然,眼前就有他搏天斗地的印记,塞外土地的黄褐,山岭的皱褶,全镌刻在他脸上。看脸相受感动,我满腹热情话刚涌到嘴边,他却向我拽来了不冷不热像是刻意雕琢的话茬儿:“回来看看好,乡情连着人的肚脐眼,从小就长在人身上,它能勾出人最深层的情感。”说完,他就远远蹲在一边,默默无语猛吸烟。
缭绕青烟呛得他咳喘,两眼频眨泪涟涟,再用衣袖狠死揩干。我和老姑同旁观,我独喉堵舌梗心痛酸。我看得出,周叔对我已痛惜到忧愤难忍的程度。就在这时,神思清晰的老姑再向我发难,仅她一句话,就把冷巴巴场面引向紧嗖嗖严。
“记得你在村时你周叔是村长,你还血气方刚,你常翻手腕制服他。俺看你现在像细皮白肉的小生,老姑今天倒要看看你这多年的劲头都到哪里去了,不妨你俩再试试手?”我近似浮肿疲软的手迟迟顿顿伸不出去,可对方那只老茧疙瘩铁手掌未动已显三分威。
老姑见此状,含泪向我叙述了两件事:老村长带着村民承包了大山旱脖岭,又打机井浇灌又搞新科技规范。现在满山小麦谷黍,遍坡枣林瓜果菜,已八年誉满全县。但他因自愧培养出我这个不合格的继任者,所以他八年拒功绝赏,不当县老模。他抱着弥补疚欠的心情去舍身苦干,绿化荒山。可就在一次开山崩石时他不幸失去了右手。现在他再也伸不出曾经输给我的那只手与我较量了。
然而,我想不到此刻他又伸出了他的左手!
眼前,他的左手锐气逼人,情又炙手可热,我的心一时被这位老长辈的铮铮胆魄所震慑。此时,我如寒冬腊月手握煨火碳,烫也不是,扔也畏难。于是我紧问自己,敢不敢伸手比比看?敢不敢舍却晦气抛掉疲怠,直腰爬起重当男子汉?
我的手,曾是一双多么朴实健壮的手!它,出于母胎成于劳作,感灵于山乡朴素纯清的生活。这双手,曾率众推倒几座荒头山,改造过多少瘌痢碎石地,把猎猎飘动的“青年突击队”小红旗插进林茂禾壮的丰田里。这双手,也曾带领一批批青壮年手抱农科书,推广高产地,在众多村赛对手中,将一面面“青年创业尖兵”红锦旗领回自己村里。然而,进城当领导,这双手却日渐失掉山乡人固有朴实清白,忘记了咱原本是地道的农家子弟。最终,毁了在山乡入党的誓言,淡漠了为百姓谋幸福一辈子的人生奋斗宗旨。……
痛苦中,耳里又作响,又记起老村长十里长黄土梁那声声高唱。歌儿如清风,歌儿似烛亮,歌儿好像此刻又在万里晴空深远召唤抒豪爽。歌儿好似指引咱重攀一层天,在那里从新起阔步,重又背负人民重托和民族希望。在那里,人情胆肝与日月同辉照,清明亮堂满天尽灿烂。迷途知返,重担重又肩。转折在眼前,机缘伸手见,再莫犹豫徒徘徊。
面前,对方的手还在直直地伸着,如同一面挑战牌,更像一双救急的拉拽搀扶手伸来。如此激励,如此滚烫炽热心肠,实在难以拒抗。我终于下决心,拚!不求取胜,但求一搏,重温当年勇敢改变山乡面貌的斗志和胆魄。或许就此柳暗花明,改弦更张,再现人生进取光亮。
于是,颤栗着,我伸出甘冒失败风险的手。
于是,企冀着,情思能有嬗变。一个原本坐胎于山乡的孩儿,经过阵痛创伤,又呱呱坠地,重新接受大地母亲朔造培育。
于是,山乡飞迸霞光,老姑院内外酿起情感波澜。人们拍手,慨叹,啜泣,笑欢。
于是,我的双脚像是重又坚实地踏在山乡故土,山乡纯清山乡情感又一次热扑扑融进心间。
2008.7.16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