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家之富秋始见,十色田利皆丰登。这是宋人刘挚《秋收》诗开篇之句。每当我读起这首诗的时候,我就想起家乡的秋事,风调雨顺造就了富庶的江南水乡。
我的家乡在江南水乡,自古为农业发达的鱼米之乡。勤劳的家乡人民懂得“农,天下之本,务莫大焉。”无论怎么辛苦,家乡人对于秋收秋种有着深厚的感情。每年国庆节过后就要准备秋收秋种,大约在十月中下旬开始收割水稻,在十一月上旬立冬前完成小麦播种。
在我的记忆里,童年时家乡人到了十月上中旬就开始在做秋收秋种的各种准备。生产队要社房前做一块约有两亩地大小的晒谷场,把场地上的杂草拔掉,翻地碎土晒干再用石碾子碾压成一片平整光亮的场地,秋风干燥了场地的水份,秋阳将场地表面晒到坚硬。在晒谷场完成准备后,接下来生产队开始调试脱粒机,各家各户准备锯镰刀、钉钯锄头、扁担草绳,下地干活的草鞋。艰苦的岁月,平时穿的布鞋舍不得穿着下地干活,废一双布鞋是农家心疼的事。
那时候耕地基本靠牛,拖拉机还不普及而且耕地也不如牛耕地符合精耕细作的要求。生产队里在夏季“大忙”结束后就把两头牛喂养得膘肥体壮,二百多亩地全靠两头牛耕。俗话说贴秋膘不仅人需要,牛更需要。所谓夏季大忙即为夏收夏种。
在秋收秋种的农具和场地完成准备后,开始动员抢收抢种主角社员。生产队里通知所有外出的劳动力必须回来参加秋收秋种。那时候木工、瓦工、油漆工等手艺人凭生产队证明到外地做手艺讨生活,还要向生产队上交部分收入以购买粮食。有些在遥远地方讨生活的手艺人早就接到生产队通知,一刻不停地往家赶。如若今年不回来参加秋收秋种,少不了被生产队罚钱,明年再开外出的证明就难了。在村里的劳动力家家户户伙食有所改善,做到养精蓄锐准备辛苦这一季,毕竟一年这一季的收获很关键。八月中秋节时杀猪做月饼,是一段享口福的时光。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来年的口粮全指望这季秋收。家乡人口粮以大米为主,麦子面粉吃的较少,其他杂粮不到断粮一般不会多吃。
秋风吹起,白云舞动,蓝天下家乡成片的稻田金黄,黄得有些耀眼。有经验的老农在一望无际的稻田里查看稻谷成熟程度,生产队长等着老农观察的结果下令收割。秋高气爽时稻谷成熟了,全队的劳动力在队长的哨声响起时开始下地抢收水稻。二百多亩水稻十天内全部收完,等割下来的水稻在稻田里晒到大半干时进行“索把子”。索把子即将割下晾晒的稻谷用上年留下的稻草扎成碗口粗的一梱,便于收集起来挑回到晒谷场脱粒。
若遇上天气变化,要赶在下雨之前抢收。日夜干活,从地里向晒谷场挑稻把,晒谷场上堆起一条条小山脉似的稻把堆。负责脱粒的社员们不分昼夜,夜间挑灯轮班夜战,人歇机不歇。若是遇上连日阴雨,来不及收上来落在稻田的稻把拎到田埂上堆起来,但经不住连日阴雨的浸袭,稻谷开始发芽。发芽的稻谷不能作口粮食用,这一季的辛劳白废。
稻谷脱粒晒干后颗粒归仓,生产队社房仓库还不是这些稻谷最终的家。很快就有运出去作为公粮上交,有被作为口粮分给各家各户,有留下作明年的种子收藏起来。分口粮是件最体验人性的事,生产队里用抽签的办法确定谁家先后称稻谷。这稻谷颗粒饱满程度不一样,从哪儿起称很有讲究。一担稻谷瘪壳多与少,加工出的大米能相差好几斤。几斤米在那个时候就一家人几天的口粮,怎能不计较呢。这签无论怎么抽,队长会计家总是抽到称饱满稻谷的那一堆。常说农村人纯朴厚道,但有时候也会出现人性的荒漠。
那个时候公路还没有修到我的家乡,卖公粮全靠水运出去。一条船队载满稻谷沿着家乡的小河向粮管所出发,有的竖着桅杆升起布帆,有的拉起纤绳,有的摇橹撑篙,那几天去公社粮管所的河道异常繁忙。到粮管所码头要排档,有时要等几天。等轮到从船上挑稻上秤时,从船里把稻子一担担挑上岸去,社员们在稻谷过秤后挑着走上长长斜坡的挑板,吃力地攀上高高的仓库入口将稻子倒进去。一天挑下来,挑稻的社员们个个肩头红肿,两条腿发软象踩在棉花上一样,浑身酸痛快要散架,话都不想讲,恨不得立即躺下。
分口粮卖公粮的同时,秋种还刚刚开始。我的家乡秋季主要种植小麦和油菜。种小麦时间紧迫,家乡有农谚“立了冬不通风”,意为小麦必须在立冬前播种完,立冬后种的麦子产量将大幅减产。立冬在11月上旬,时间不等人,种地是个追赶季节的活。生产队里男女老少每人一把锄头下地干活,那地早被牛耕完。干活的人们排成一排,用锄头将耕完的一垄垄地土块破细。破细整理好的地垄上洒下小麦种子,再用锄头破一遍,防止麦子暴露上地表上,被晒干,被鸟食,被鼠盗。
种完小麦种油菜,种油菜虽然不如播种麦子的面积大,时间也没播种麦子紧迫,但也必不可少。稻田里种下油菜后就换了名字,变成了油菜地,到了来年春暖花开时,黄灿灿的油菜花开满田野,是放蜂人一年中最好的季节。不冷不热,花源充足,总有浙江温州一带放蜂人运着近百箱蜂来放养采蜜。油菜花开满地,蜜蜂上下舞动嗡嗡着响,家乡人用双手创造了丰收,恰似蜜蜂勤劳带来的甜蜜。
每年稻谷收割完后也到了腌制白菜的时候。在自留地里割下大白菜,就地晾晒到嫩脆的白菜变软变蔫,收拢起来洗净晾干等待腌制。腌制白菜是一件大事,极有仪式感。先将家里的腌菜缸和压菜石洗净晾干,把晾干的白菜堆在用席子铺好的堂前地上,准备好几斤盐。等灶上炒花生发出香味的时候,腌菜人迫不及待地爬进缸里光着脚踩白菜,一层层地铺菜,一层层地洒盐,一层层地踩踏。待全部踩踏完层层叠叠满满的一缸白菜,在上面用几块腌菜石压着。那腌菜石经过无数年头的盐水浸泡已经有了咸菜色,那花生香气预示这一缸咸菜将来香气诱人。家家户户几乎同时都飘出花生的香气,不用问都在腌白菜。一夜之间,晒在村边门前的白菜都不见了。
在我的家乡种棉花是后来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时的事。秋季的农忙里又多了一份农活采棉花。棉花开了,白白的花絮爬上苞蕾的头顶随风摇曳,似乎在呼唤主人“快来采啊,秋风与露水会将我糟蹋,枯叶与尘土会损了我的洁白”。采棉花的人胸前挂着一只张着大嘴的口袋,双手不停地采着棉花塞进口袋嘴里。那吐了白的朵朵棉花,一茬采了下一茬又开前赴后继,采棉花直到寒冬来临前才能结束。
回忆家乡秋天丰收的喜悦与播种的辛劳,我想起人生的秋天。有人说人到中年即入秋,中年应是一个结出丰硕成果与继续奋斗的时候。我喜欢年轻之后,老年之前的时光。这段时光里有人生坎坷与收获,还有那份承上启下的责任。也许人生之秋可以预见一生的境况。
2023年10月16日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