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蜿蜒的田埂上望去,黄绿黄绿的一片,是成熟的低垂下头的沉甸甸的稻穗。比稻穗更黄的,是这个秋季收割稻谷的人们身上沾满的黄泥。”读到这,心门被撞开,往事犹如晾晒在晴空下的彩旗,鲜亮带着温度。
我们的村子地多田少,像一盏油灯挂在山腰上。土地很贫瘠,似常年营养不良的母亲,吃力地喂养着村里的男女老少。人们绞尽脑汁,一年到头在田间地头刨食也只能勉强度日。而我的母亲,一个在这块土地上出生的女人,注定一辈子要与田地打交道。
稻田是母亲的疆场。
那些年爷爷还健在时,我们家七口人,总共才七分不到的水田。江南的水田一年种两季,母亲躬身劳作,得花费大量的人力物力,在不足一亩的水田里,尽可能刨出一家人果腹的吃食。村里的稻田都分三个等级。一级最好,自带水源,无需为缺水伤脑;二级过水田,“过水田不瘦”,池塘里的水灌溉其他农田时必须由此流过;三级田只能靠天赏赐,遇上雨水奇少的年月,村民为争水源打得头破血流的事情常有发生。我们家的水田东一块西一块,没有连成片,符合丘陵地带的田地特点。甚至有块稻田连打谷桶都放不下,只好将割下来的水稻挑到另一块较大的田里脱粒。
布谷鸟开始卖弄喉咙的时候,母亲就开始为她的稻田筹划忙碌起来。年前预留好的种稻,挑个晴好的日子进行翻晒。晒好的种稻装在尿素袋子里,沉入盛满清水的大木桶里浸泡,晚上提出白天浸泡,待到种稻冒出白色芽粒时,就该下田播种了。提前几天平整好的一小块水田,将冒芽的种稻均匀撒下。母亲绾着裤腿,一手端着灰桶,一手扬起手中的种稻,种稻在母亲跟前划一条优美的弧线,手扬稻落,水田里发出沙沙的响声……
耘田除草,施肥灌溉,母亲像照顾孩子一样,细致又耐心地守护一株株禾苗。从嫩绿到碧绿,从深绿到黄绿,再到金灿灿一片,早稻与阳光雨露朝夕相处,与蛙跳虫鸣一道向上拔节。终于,在一个阳光热烈的夏日脱胎换骨。饱满的颗粒,低垂着头颅,等待主人的检阅——早稻正式开镰!起早贪黑是庄家人将时间延长的最直接的方式。母亲总是能将家里家外安排得井井有条,哪怕事情再多也是忙而不乱。趁着天还没有亮,母亲就早已煮好了猪食,烧好了早饭,一切收拾妥当后才将我们兄妹几个唤醒。早起可以免受白天太阳的炙烤,我们弯腰挥镰,闷声前行,等到再直起腰板时,一大片早稻已被我们“拿下”,而此时的太阳刚刚从远处的山尖冒了头。父亲和母亲放下镰刀,开始打谷脱粒。双手握住一小捆禾把,往肩后用力甩动,嘭的一声狠狠地砸在打谷桶上,一下,两下,三下…最后抖抖禾把,尽可能让每一颗谷粒落入桶内。那一挥一甩一砸是力量的递发,也是丰收的鼓点。上午十时左右,我们家开始鸣锣收兵,把刚收下来的稻谷挑回家。下午四点后,我们又开始重振旗鼓,直到天色完全暗下才回……这样的劳作要持续三天要左右。颗粒归仓,虽然收获的谷子只能维持一家人不足三个月的口粮,但执拗的母亲总想将期限拉得长一些,更长一些。
稻田没时间左顾右盼,早稻收完又得开始搭台唱戏,晚稻又要闪亮登场。母亲依然,一丝不苟任劳任怨。晚稻插下,迎来了一年中的枯水季,守水又成了重任。池塘放水灌溉时必须守着,要不被人从中截了胡,那就白忙活了。放水时间长,又没有一个准点,母亲从不敢怠慢,生怕亏待了田里的“孩子们”。当一切归于平静时,稻田终于闲了下来。
而我的母亲像个旋转的陀螺,怎么也不肯停歇。暂时闲置的稻田又成了母亲指点江山的阵地。水源充足的一级田里,母亲会撒下紫云英的种子,这是给稻田沤肥的最好方式。待来年开春,一片绿油油上浮动着紫红的云烟,美就自然天成。紫云英还没有开花的时候掐上一把,用淀粉勾芡,鲜甜爽滑,比荠菜糊糊还要好吃。二级稻田是种植油菜的最好选择,不干枯也不会被水浸没。油菜是我们农家人补充食用油的最好办法。村里山上的油茶树不多,根本解决不了食用油的问题。母亲会尽可能多种一些油菜,油菜开花金满地,一大片既是风景又是希望。三级稻田也不会浪费。母亲丢下萝卜种子,萝卜这东西从不矫情,只要撒下种子就会有收获。别小看它,这可是解决家庭负担的大来源。萝卜是餐桌上常吃的菜肴,萝卜秧子可以用来喂猪,晒萝卜干、切萝卜丝,腌萝卜片……小小的萝卜大有文章。直到春耕前,萝卜撑起了农家人吃食的半壁江山。
母亲在稻田里找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但母亲的自尊又曾经在稻田里伤得体无完肤。家里有一块稻田,与邻村的稻田只有一埂之隔。一日母亲带着我们插秧,恰好邻村的阿姨也在。“你也带两个仔来插秧啊,你家仔真听话,我家那个大学生穿着丝袜在屋里睡觉呢,什么都不会做,就是会读书。”阿姨一脸得意,嘲笑与炫耀在阳光下格外刺眼。母亲笑了笑,没有多说一个字,弯腰低头,继续手中的活。“仔呀,听见了吗?你们也要争气,争取过几年也能穿着丝袜在家玩,我就是再苦再累也是高兴的。”两个哥哥低头不语,我也抿着嘴不友好地瞪着那个肤浅女人。后来的后来,我们兄妹仨先后跳出“农门”,端上了铁饭碗。而再遇上那个女人时,母亲如初,而她的笑中明显带着一丝难为情。
家里的稻田,随着我们考上学校相继被村里收回。最后只留下母亲一个人的稻田,一块小得可怜的二级田。我们家不再种田,除了菜地,母亲不再和往年一样拼命。那块小小的稻田被母亲送给了舅舅管理。离开稻田的母亲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来到田间,在田埂上走一走,看一看,摸摸水稻,闻闻稻香。更多的时候,母亲不言语,望着稻田出神。也许她在回味那些曾经叱咤风云的岁月,还有丢在田间地头的青春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