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底有一种物质,像灌木丛,像树林,又像花海。有人说它是植物,海南人叫它海石花。从它身上,可以探索自然、历史、人类、社会和文化的奥秘与灵光,给人美丽和吉祥。这种物质就是珊瑚。
说到珊瑚,就想到黄晖。不管在海上还是岸上,黄晖20余年致力于珊瑚研究,带领团队在南海等海域种植、修复多个珊瑚礁,极大改善海洋生态环境,为此,她与中国南极考察事业开拓者郭琨等10人荣获2019年度全国“海洋人物”称号。
2022年初夏的一天上午,前往中国科学院南海海洋研究所海南热带海洋生物实验站,专访了该站站长黄晖教授。落座后,黄晖便向我介绍了国内、国际珊瑚研究与海洋保护现状及个别案例,说到忧患处,满脸凝愁,谈起成功经验和收获,像天真的姑娘一般喜形于色。几次岔开话题,问一些珊瑚以外的问题,但黄晖说着说着又回到珊瑚和她的团队上来,像在说别人的故事。其实,我知道黄晖的故事像潮汐一样充满传奇,人生像珊瑚一样多姿多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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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科院院所的人习惯把黄晖工作的实验站称作“三亚站”。一来,实验站建在三亚鹿回头,紧邻半山半岛帆船港;二来,简短,易记。三亚站创立于1979年,早期从事海水珍珠养殖,我国第一批大珠母贝珍珠曾在这里培育成功,如今致力于珊瑚和热带海洋生物研究。2001年,黄晖到三亚站工作,十年后担任该站站长,一干20余年。
珊瑚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目前,地球上有记录的珊瑚7000余种,其个体色彩绚丽,媲美陆地上的各种花卉。而被称为“海底森林”的珊瑚礁,是地球上最古老、最多姿,也是最珍贵的生态系统之一,其覆盖面积不足海底千分之二,海洋中四分之一的鱼类却将它作为栖息地。珊瑚礁与红树林一样,具有保礁护岸的作用,能抵御台风、风暴潮流等对岛礁和海岸的侵蚀。珊瑚礁还蕴藏着丰富的石油、天然气以及珍稀的药物资源。可是,人类长期以来漠视它的作用,人为地破坏它。过去,我国沿海一带的渔民随意采挖珊瑚礁来建房子,20世纪80、90年代,一些不法商人大量盗采珊瑚、砗磲等加工制作成旅游工艺品出售牟利,加上近些年来网箱养殖、乱捕滥挖、填海围礁开发地产等,造成国内一些海域珊瑚覆盖率由50%—60%骤减到20%—30%(20世纪80年代调查统计数字)。珊瑚礁加剧退化,珊瑚遭受严重破坏。如果任其继续恶化,珊瑚就会加速死亡,最后可能只剩一堆毫无生机的“白骨”,鱼类也将失去赖以生存的“家园”。因此,相比于研究珊瑚礁为什么退化,保护与修复更加迫在眉睫。
黄晖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加入海洋生态和珊瑚礁的修复研究的,而且一旦踏入这一领域便深陷其中,再也不回头。她把大海当作一张壮阔的画幕,以青春和激情当笔,以汗水和智慧为墨,追逐日月星辰,潮汐涨落,描摹精彩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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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入这一领域,就别想过上与正常人一样的生活!”对来访者,黄晖常说过这样的话。由于长期在海上和水下开展野外科学观测、珊瑚研究和海底珊瑚礁生态修复,对这份工作的艰辛,她比别人有着更多的付出和切肤之痛。
海上作业,时时冒着风险,处处暗藏杀机。大海像个魔术师变幻莫测,刚才海面还风平浪静、一望无垠,转眼间天际飘过一片云,船边刮起一阵风,倏地便是波涛翻涌、白浪滔天。黄晖说,刚来三亚时,站里无科考船,外出搞科研都得租附近渔民的捕鱼船。一出海,往往就是一整天。三亚属热带,海上紫外线强,太阳一晒,脸被晒得黑黑的,有时还脱了皮,既疼又痒,人更是长年累月不着家。渔民的船小,挡不住大风浪,遇台风暴雨,还会有船翻、人被海浪冲走之虞。
2005年,实验站花了几千块钱一天的价格租借渔民的一条木船,赴西沙海域做科考,连续几天夜宿岛礁。船是柴油船,舱内置放几个揭了盖的大铁桶。铁桶为渔民腌咸鱼用的,此时被太阳暴晒,散发一阵阵难闻的臭鱼腥味,与柴油味混杂一起,熏得队员个个晕船、反胃,呕吐不止。即便如此,黄晖和队员咬牙坚持,克服困难完成各项既定的野外科考任务。
到了珊瑚繁殖的季节,晚上必须出海,潜到水底蹲守、观察。珊瑚是晚上九、十点钟才产卵,卵在水里存活率低,因此珊瑚产卵期间,黄晖和队员开始昼伏夜出,驾船出海。船停靠珊瑚礁,人头戴照明灯下潜水底,连续几个小时去观察珊瑚产卵,收集珊瑚受精卵,然后将收集的受精卵带回到岸上,培育成幼体,再返回珊瑚礁放流。这是珊瑚修复的一种方式。
更多的修复则是建珊瑚苗圃,在海底种珊瑚。海底怎么建苗圃、种珊瑚?黄晖打一个形象的比方:这与陆地植树造林相似,但这可是一件常人无法想象的苦差事。譬如在珊瑚礁盘上打桩、钉钉子。队员下海作业,身上要挎四五十斤重的设备,人在水中身子站不稳,还要抡大锤打桩,水有阻力,使不上劲,有时大锤要抡好几次才能砸进去一颗钉子,固牢一根桩。一次,在南沙群岛美济礁,黄晖不知不觉下潜至30多米深的海底去作业,上岸后好几天连续出现耳鸣、身体不适,让家人非常担忧。再譬如种珊瑚。珊瑚幼体均在岸上大棚培育,等它们生长至10厘米左右的时候,才被移植海底,“种”在之前建好的苗圃上。珊瑚种下了,不算大功告成,可以一走了之,还得去管,定期出海下潜海底去观察、巡查珊瑚的生长情况,如发现断肢的珊瑚,便收集容器里带回岸上修复,或是将修复生长好的珊瑚重新放回海底。这样的工作,在某一个海域,或同一个礁盘,常常需要坚持几年才能见效果。这也意味着黄晖与她的研究团队所走的这条路,何等艰辛,既耗时又费力,海上野外作业还隐藏突发的风险。
2001年初,黄晖诞下女儿。本该休产假、调养身体,享受家庭天伦之乐,可是,黄晖的心装着大海,惦记着珊瑚,刚过完春节,便将满两月大的女儿扔给了父母,匆匆地飞回三亚,出海搞研究了。黄晖把大海当作主战场,把珊瑚当作“知心朋友”,成天与大海打交道,感受珊瑚的喜悦与悲伤。父母视黄晖为掌上明珠,为她从事的工作骄傲,知道劝不动,只是一再叮嘱她要注意身体、注意安全。这让黄晖时常心存愧疚,觉得对不起家人,女儿也常以这件事怼她。
这些年来,黄晖带领团体坚持开展野外珊瑚礁生态科考,足迹遍布福建、广东、广西沿海,海南岛以及西沙、中沙、南沙、东沙群岛等海域,修复了30多种珊瑚,总量达数十万株,多项重大海洋研究项目获科研成果奖,多次应邀去国外学习、讲课和交流。黄晖成为珊瑚研究和繁育领域学科带头人、珊瑚生物学和珊瑚礁生态学学科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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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误打误撞!”
绝对想不到,黄晖会用这么一个词来形容她所热爱和从事的工作,以及她与珊瑚的关系。但如果你回过头来梳理一下黄晖所走过的路,冥冥之中似乎存在内在的一种必然,绝不是误打误撞就能说得清楚的。
36年前,扎着两条辫子、男孩一样淘气的黄晖还没见过大海,没见过珊瑚。她从小生活在江西分宜县的一个兵工厂,那里除了山还是山。罗霄山脉像一根藤,这里的高山深谷几乎是这根藤上的枝蔓和叶片,赣江支流的袁河水蜿蜒贯穿分宜县全境。深山过久了,就渴望见大海。黄晖做梦都想着走出山里,走到有海的地方。机缘巧合,黄晖通过参加高考,考取湛江水产学院,去往一个远离家乡一千余公里的滨海城市读书,专业是淡水养殖。
1988年,海南建省办经济特区,大量人才和游客涌入海南。黄晖以游客身份加入这个浩大人流,第一次踏上海南、三亚这片热土地。她与3位好友相邀,暑假结伴赴海南、三亚旅游。那时的海南尚无高速公路,坐轮渡过琼州海峡,长途班车从海口至三亚,差不多要花掉一整天,感觉三亚很遥远,像到了海角天边。三亚给黄晖留下的好印象,是大东海蓝天碧海,滩长沙白,海水特别清。游泳时,水底的沙粒清晰可见。
大学最后一个学期,黄晖随队赴琼海长坡镇青葛赤土村实习。学院在该村海边建养殖场,每年组织学生去搞实习。当黄晖等一群豆蔻年华的少男少女在海边遇见珊瑚,异常兴奋,就迫不及待脱掉鞋子下海玩耍。有人不小心被珊瑚割破脚,鲜血直流,有人不留神就踩到礁石边的海参。黄晖笑着说,那时的海南人不怎么吃海参,珊瑚礁、石头缝里生长着大量的海参。
两次短暂经历,黄晖记忆犹新。等兴奋消退,黄晖已回到江西,进入南昌水产养殖所工作。所里的工作一成不变,按部就班,很稳定,但黄晖总感觉这样的日子过于平淡,缺少一种持续朝前走的激情和力量。她苦思冥想,寻找远行的方向,抑或一束亮光。夜里,大海的涛声时常闯入她的梦乡……于是,她为自己的人生做了一次规划:考研。1993年整整一年,当一盏孤灯送走晨昏,一沓沓学习资料被啃完,黄晖顺利考入了中国科学院南海海洋研究所攻读硕士。在读期间,她一次次跟随导师深入养殖场搞科研、做实验,一次次走近大海,走向近岸滩涂和岛礁,看到了蓬勃的红树林,看到了五颜六色的热带鱼,看到了摇曳多姿的珊瑚,但此时的黄晖,尚未真正涉足珊瑚培育和海洋生态领域的研究。
一次偶然机会,彻底改变了黄晖的人生轨迹。一天傍晚,黄晖在单位家属院闲逛,遇到该所工会主席——一位热心肠的知性大姐。当“主席大姐”得知黄晖的情况后,便向黄晖推荐了老所长邹仁林,说邹所长正物色一名助手。
邹仁林是谁?我国较早关注珊瑚礁生态的权威学者,著名的珊瑚分类与珊瑚礁生态学家。20世纪70年代,邹仁林等一批科研工作者全身心投入珊瑚分类和珊瑚礁生态研究,在学界颇有声望。邹老先生德高望重,深受黄晖景仰。黄晖成为邹仁林的关门弟子,从此,开启了一扇海洋珊瑚礁生态研究的大门。
1998年,黄晖借调北京,在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委工作,让她窥视到了一个新鲜而广阔的领域。在浓郁的学术氛围熏陶的半年时光里,黄晖接触了许多海洋科学领域顶尖科学家,他们渊博的海洋知识、严谨的科学态度,深深触动了黄晖的每一根神经,让她时刻处于亢奋之中。再三考量之后,黄晖决定考博,并顺利地考取中山大学海洋学院,师从该院院长何建国教授(国家杰出青年基金获得者、“国家新世纪百千万人才工程”国家级人选),学习水产病害研究。
从“误打误撞”到最后与珊瑚彻底“结缘”,自此,黄晖的人生轨迹,与大海、与珊瑚紧紧地连结在一起,再也没有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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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珊瑚礁主要分布在热带海域,南北纬30度之间。三亚有宝贵的珊瑚礁资源,所以我们把野外实验样地、实验室都设在这里。”黄晖说,三亚是她工作和生活待的时间最长的城市。说起三亚,她的脸上流露出满满的喜爱之情。
在珊瑚实验室里,依墙而立的玻璃缸里,彩色鱼群穿梭在珊瑚丛中,充满生机与活力。此刻,我似乎感觉到珊瑚细微的心跳与呼吸,觉得黄晖就像一条游走在珊瑚丛的热带鱼,因为她的“游动”,让南中国海的珊瑚更有质感,更有灵性,更能引起人类的关注和重视。
从珊瑚实验室出来,我们还参观临近帆船港码头的珊瑚实验大棚。三名年轻人正在忙着给大棚里的珊瑚换池、换水。池里的珊瑚很小,附在贝壳上,或特制的塑料模格里,如果不是特别专注,肉眼根本看不出有生命体的存在。年轻人告诉我们,一年之后,这些珊瑚的幼体长至一定长度,会被回放大海,它们一群一群聚居在一起,一代一代新陈代谢,生长繁衍,将形成坚固的礁石,甚至岛屿,护佑海岛安全,海洋生态环境就能得到改善和保障。
黄晖说,这些年来,她和团队参与了三亚蜈支洲岛、瑞吉码头、小东海、小洲岛、西岛、东锣岛等海域的珊瑚礁生态修复,参与三亚珊瑚礁国家级自然保护区调整方案、凤凰岛珊瑚迁地保护方案等的制订,三亚站已成为一个集海洋科研、气象观测、科技示范、科研服务为一体的重要平台,每年吸引国内数十家科研院所进驻开展海洋相关科学研究。
说到“珊瑚妈妈”,黄晖莞尔一笑,不置可否。她不清楚是谁最先给自己起了这么一个称呼,不过,母亲般的“呵护”,尚不足以概括她对珊瑚的一片深情。黄晖透露,下一步将会抽出时间和精力去做公益、做宣传和培训,唤醒和发动社会力量,一起保护珊瑚,保护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