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溪的九月,风是绿色的,带着一丝凉意,融合了山林的幽深,溪流的清亮。
早上我缓步进入九溪,如沐浴在初春的晨雾里。让我微醺,又让我通透。
这算得上是一个美好的秋日,因清闲而美好,因天气而美好。天气不是天高气爽的那一种,而是柔柔和和的那一种。太阳是白色的,天空蓝里掺着白和灰,不太纯粹;有云,淡淡的灰,淡淡的白,边际不清晰;有淡淡的雾弥漫在天地间,使阳光变得散乱而零碎,不太分明。路边的紫薇也是红而不艳,紫而不纯,白而不亮,天地间的一切,都显得很中庸,或者说很柔和。九溪十八涧,就正正好处在这种的天地之间。
人的喜好是弹性的,可以伸缩。生命就是这样在春夏秋冬消耗着。追求不得,退而求其次。对于秋天,江南的秋天,谁不喜欢那种天朗气清,秋阳明媚的秋日?走在江南的秋山秋水间,脚步因凉爽而轻快,心情因天空云淡、因草木不凋而愉悦。但是今天没有遇到。转而又想,相对于今年夏天的那种酷热,走在马路边如同围着火炉,昼夜开着空调的日子;相对于因疫情被封,在家闭门不出,为买菜发愁的日子;相对于那些出门去旅行,欣赏了远方的山水,而归途被堵路上,进退不得者,这种有秋风的日子已经很好了,况且还清闲着?况且还可以在这片山水中徜徉?况且还不费银子,就近逛美景的呢?其实自己的身边,也是他人的远方,如果说美景在远方,自己逛的正好就是他人的美景,岂不该得意?
久处室内急于出门走走。昨天宝宝上幼儿园,就该出门,但因为没做核酸,出不来,耽误了一天。傍晚时分,附近核酸采样点开始工作,急急地跑去,今天就可以出门了。这天儿,正正好沐着秋风去登山。
其实就是今天这样的天气,也来之不易。今年的秋风派头十足,千呼万唤不出来。台下观众已经久久候着了,屏声静气盯着舞台。锣三通,鼓三通,主角就是不肯登场。京胡、二胡、牙板一起响起,那主演方背对观众来一嗓子,娇娇滴滴的悠长,然后长长的水袖一甩,舞台中央一个亮相,观众立即喝彩,掌声响亮,啊呀,来了一个青衣。
立秋已经好多天了,眼看到了处暑,天地间仍然是个大火炉,花花草草一点也不神气了,一个个在烈日下垂着脑袋蔫了头。盼秋风,盼秋雨,盼一场清凉来浇灭这盆火,让这人间的活物动起来。可是既没来秋风,也没来秋雨。突然一个早晨,天气更加闷热,小区里的狗都伸着舌头,狗后面的主人更显得有气无力,懒懒散散地挪着步。这是夏日暴雨前的节奏呀。捱到了傍晚,雷声隆隆,楼下摇着扇子的人,抬头望望天空,西天晚霞依旧,打了那么多的雷,居然没下几滴雨,依旧闷热。第二天,清晨就闷热,和前一天比,就是闷热中多了几丝凉风插进来,下午时分,雷声隆隆,夹杂着条条闪电,一会儿,黄豆粒般的雨点终于密密砸下来。楼下积了水,孩子们冒雨在水中学着小猪佩奇跳泥坑。这算是秋雨,却下得像夏天的暴雨。随后两天,进入九月,终于青衣水袖般的秋风就来了。悠悠闲闲的,在天地之间舞起来。
这几天都是阴阴的,雾蒙蒙的,天地不分明的样子。凉凉的,适宜登秋山,访秋水。九溪十八涧有山也有水。
走在九溪路上,山林寂寂,山路弯弯,唯水声,鸟鸣,虫吟作伴,很少有游客。这么好的地方,可惜了。景区内有多家以山庄命名的酒店和民宿,但都极少有游客,我顺着车行道,登上半山腰的林泉山庄,路过樱花山庄,都空无一人。室外帐篷,椅子放在桌子上,溪水边的乌篷船斜靠在水边,几盆不知名字的花寂寞地红着。太安静了,我似乎被海水般的寂静包围、淹没。走着走着,莫名害怕起来。再回头走上原路,遇见一辆车开上去,似乎一粒石子丢进大海里,片刻,仍归于空寂。
我离开盘山公路,找到一条废弃的崎岖山路下山。继续走在九溪路上。路边的一个指示牌吸引了我,这是一块形象姣好的石头,上面刻着“1921.九溪 泽宝的家”,可能是一个名人的故居吗?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沿着山路上去,原来是咖啡馆。真是一个好地方,十几级台阶上去,外面帐篷下,摆着白色的沙发,透明的茶几,都是小巧玲珑的那种,屋子也很玲珑,玲珑的屋子里坐着一个少年,俊朗的样子,低头玩手机。见我来,忙出来招呼:“请问我能为您做什么?”我想在这里坐坐,欣赏一下美景,就要了一杯拿铁。他说今天到现在还没开张,我是他的第一个客人。两边的民宿,是玲珑的两层小楼,也空无一人。咖啡馆前是一个玲珑的鱼池,右边是一大片茶园,苍翠深绿,对面是竹林、树木,这里离龙井村应该不远了吧?
再原路返回,顺着九溪路,想着去九溪烟树,然后去理安寺、龙井村、象鼻峰、满觉陇。在一条小溪尽头,发现有指示牌,居然有陈三立墓、陈布雷墓,这出乎我意料之外。
陈三立墓的箭头朝上,说明就在我头顶的山上,观察一下方位,正在我刚才在咖啡馆门前看到的那片偌大的茶园里,山下是一溪清流,背山面水,好地方!只是因为今夏雨水少,裸露一溪鹅卵石。
他是近代同光体的重要代表人物。出身名门世家,是晚清新派名臣陈宝箴长子,而陈宝箴是曾国藩快婿,他是曾国藩的外孙;是国学大师、历史学家陈寅恪、著名画家陈衡恪之父。他与谭延闿、谭嗣同并称“湖湘三公子”;与谭嗣同、徐仁铸、陶菊存并称“维新四公子”,人称他是“中国最后一位传统诗人”。1898年戊戌政变后,与父亲陈宝箴一起被革职。1937年“卢沟桥事变”后,日军欲招致他,他为表明立场绝食五日,忧愤而死。这样的一个人物,我当去凭吊。
一条被荒草掩盖的碎石小径,蜿蜒在树林中。我披荒草枯枝,小心翼翼地上去,一只蜥蜴迅速从我脚下逃走。远望去,茶园里有好几处墓,不知是哪一座,犹豫间,一只黑狗窜出来,瞪着我发出呜呜呜声,并未狂吠,也没走近我。我不理它,依旧走自己的路。一座,不是;再一座,仍不是。最终在一棵粗壮的枯树边被我找到了,原来是陈三立夫妇和陈衡恪之墓。一块墓地,两块墓碑,两个桶装圆墓,右边的是陈三立和他夫人俞氏,左边是他的儿子陈衡恪。落款是杭州市人民政府。
他们老家在江西修水,何以葬于此地?在这里看不出原因。旁边一牌上书:
陈三立、陈恒恪父子墓
陈三立(1853–1937)字伯严,号散原,江西义江西义宁(今修水)人,近代同光体诗派重要代表人物。是“维新四公子”之一。
陈衡恪(1876—1923),字师曾,号槐堂,又号朽道人。陈三立长子。留学日本,曾任教于湖南第一师范学堂、北京高等师范学堂。擅长绘画。其遗作于北京展出时,被吴昌硕誉为“朽者不朽”。父、子两墓并列,式样相同,均为桶状,墓外围以椅状矮墙。“文革”时曾被毁。2008年,在九溪、杨梅岭综合工程中对墓进行修缮整理,现墓碑上题字为著名书法家郭仲选书写。
下面是英文的翻译。
这里看不出李三立葬此地的原因,查了一下,是说他曾住杭州,喜欢杭州。“1925年,陈三立选中了杭州西湖九溪牌坊山作为夫人和长子的墓地。”“卢沟桥”事变后,陈三立不愿出任伪职,绝食而逝。抗战胜利后,陈家家族扶灵柩自北京至九溪牌坊山,与其夫人合葬。
这就是说他家后人给他修的墓,在文革中被毁,眼前的这个墓是杭州市政府重修的。
听说他的第三子、“百年不遇一人”的国学大师陈寅恪,文化大革命遭到残酷折磨,死于1969年,想归葬于此而不得。
其实,出身于名门之后的,多有骨气节操,多方正而智慧者,多对民族有大贡献。那些“纱帽一戴头就歪”者,那些为官狗苟蝇营者的后代,才会出一些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
他的后人在何处?我不得而知。看来,是无人祭扫的。也许他俩是喜欢寂寞的,但愿我今天的凭吊没有打扰到他们。
指示牌上陈布雷墓箭头指向后方,但我一路走来,并没有发现。旁边是溢丰茶馆,玲珑的小店门口,摆着一片桌椅,但没有一位客人。店家是一个打扮入时的年轻妇人,一只手撑着额头,坐在一个桌边,没精打采的。我向她走来,她立即站起来,迎着我,热情地打招呼。我当时真的很惭愧,她大概当我是她的客人了,要不是时间紧,我应该坐下喝杯茶的。
我向她打听陈布雷墓,她指着我来了方向说,“大概在那边”,我只得往回走。果然找到了。是要走一段水泥的台阶,显然这条路,少有人走,上面覆盖着枯枝败叶。小径的尽头才是墓园,有门框没有墓门,规模比陈三立的墓大一点,进去就见到,空无一物的石案几,案几后是墓碑,书“陈布雷先生墓”,后面才是坟墓。右前边挂了一个牌子,牌子上有这样的字样,大概因为被雨水浸蚀,字迹斑驳,仔细分辨,方能读出:
陈布雷墓
陈布雷(1890—-1848)名训恩,字彦及,号布雷,浙江慈溪人。1911年毕业于浙江高等学堂。1912年参加同盟会。曾为上海《天铎报》《商报》《时事新报》主笔。1927年加入国民党。历任浙江省教育厅厅长、教育部次长、宣传部副部长、国民党中央会议副秘书长、总统府国策顾问、代理中央政治委员会秘书长等职。1948年11月辞世,后葬于九溪徐村。2005年8月,有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颁发“中国人民抗战胜利60周年纪念章”,中央委托中共浙江省委为陈布雷颁发这一枚纪念章(由家属代领)。2008年,杭州市政府在西湖综合保护工程九溪—杨梅岭整治重点项目中,对陈布雷墓进行了原址修缮。
下面是这段话的英文翻译。
他是国民政府要员,国民政府的“文胆”,蒋介石称“先生”的人。也是一个方正而有智慧、有学问的人。1948年11月13日凌晨,陈布雷在南京湖南路508号,一座二层楼内,服下了过量安眠药自尽。那一年他58岁,距他生日还有两天。
他本浙江慈溪人,是蒋介石的同乡,为何死后葬于此地呢?
据说早在1932年,陈布雷任浙江省教育厅厅长时,一次与夫人王允默在虎跑寺品茗。见四周青山怀碧,水声淙淙,心有感触,说:“盼望死后能在这里有三尺地,一抔土就心满意足了。”听着有意,陈夫人后来就托陈布雷大哥在杭州九溪梵村附近买了六亩半地。当时是打算筑屋度假,只是战争突然来了,修屋之事就此耽搁了。他死后,他的夫人给治丧委员会请求,“先生生前曾于杭州购得一地,当为百年后长眠之地。请诸公依先生遗志,送先生灵柩回杭州归葬”云。
遵从逝者一切从简的理念,墓地的施工也是快速简朴。
12月10日上午10时,陈布雷先生灵榇抵达了墓地,落葬。墓碑上依照陈夫人的意思,只写了“陈布雷先生墓”,生前的一切职衔一概不取。
我想那时候的九溪,应该是更安静。于是陈布雷就静静地躺在这清静的山水之中。他是明智的,死而死矣,为民族历史进程做过贡献者,人们自然能记着你的好,在世间做过坏事者,死后的墓地再大、坟墓再富丽,人们也只是记着你的恶。
还好,他的墓碑上刻着立碑的时间是“民国三十七年十有二月”,即公元1938年12月。看来在文革中没有遭到破坏。
从墓地走出来时,已经下雨了,淅淅沥沥的,越下越大;风也吹起来了,像深秋的风,不是凉而是寒;风和雨互相借势,有一种萧瑟的感觉,前后不见一个人影。脑海里突然浮现毛泽东的词句:“萧瑟秋风今又是。”这是他的哪一首词里的句子呢?想了一路也没想出。
山上的九溪烟树,理安寺、龙井村、杨梅岭、满觉陇,都还没去呢,大概还得来第三次。好天气总还是有的,等秋高气爽时再来一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