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著杨柳,唰啦啦啦啦啦 。小河里水流呀,哗啦啦啦啦啦啦。谁家的媳妇,她走呀走的忙呀。原来她要回娘家…...”
《回娘家》我小时候就会唱,在我童年的时光里,一看到母亲梳头换衣裳,总是跟在屁股后仰脸追问:“妈,你去哪?”“去你婆(姥姥)家,回趟娘家。”妈说。
在幼小的心灵中,大凡母亲梳头又换衣裳回娘家,那必定是件很庄重的事,常常令我向往,即便当时不知其内涵,也懂得那是母亲很愿意去的地方。以至于以后的日子里看见有中年妇女从村外回来,我总是管闲事般跑到人家跟前搭讪:“你回娘家了。”不管人家如何应声我都不重要,就是觉得回娘家是件幸福让人羡慕的事,那种潜意识里凡是头发梳得光溜衣服穿得干净板正的女人出门都是回娘家,要不然也不会特意的换衣裳 。
可是出嫁后的我,娘家的路曾是我一度想回不敢回、想回不得回,倍受煎熬, 最为揪心、苦涩,像冰山般的横亘在心头。那是因为任性的我违背了父母的意愿,倔强找了一个山窝里的人过日子,寒伧的家境只能让我在心里一遍遍幻想回娘家的路、回娘家的温馨。
梦里不止一次地回娘家,空气都是甜的,无处不充盈着喜庆和欢快,激动的心如波涛汹涌的洪水 ,一浪紧逼着一浪向前翻滚。只知道我打半夜鸡叫就开始盼天明,哼着欢快的《回娘家》小曲,愉快的不得了。没钱给娘买营养品和礼品盒,没钱给爹添置件新衣服和一双黄球鞋,家里唯一能拿出手的就是多日攒的鸡蛋,再逮上一只大麻鸭。
最让我开心的事是我换上了一件崭新的红上衣,头上也戴了一枝自个采来的山上的野花, 一路颠簸的山路像坐轿一样美得不得了。想到爹会在村口朝南把我观望,想到柴烟团团云空四散,娘还在灶火里忙活,想到这种家的味道、亲情的暖, 忽然两只膀子变成了一双大翅膀向娘家飞去…...满心的欢喜,一身的热乎劲猛的将我从梦中拽醒,再看看床上褪了色的上衣和地上顶了洞的鞋,这种心酸与不舍只能和着泪一块咽下去…...
回想起妈最后一次回娘家,离她上次回娘家也有七八年的光景,不同的是妈偏瘫了,不能说话了。那次是舅家门前唱大戏,特意叫妈回娘家,错过了也许就错过了一辈子,这可能都心知肚明的事。大舅和妈都是60多岁的人,会场上大哥背着妈一不小心摔了个趔趄,众人忙搀扶起:“大姑您回来了。”“姑奶您回来了。”“老妹子回来多住些时日啊……”一声声亲亲暖暖的问候,一份份浓浓满满的关爱,一丝融融的温暖,让人心中蜜意泛滥,热乎乎的。妈喜得口水流多长,高兴得合不拢嘴,开心的像个孩子,我懂妈的心,她这是回家了,这是承载她前半生的喜怒哀乐, 后半生最深的牵挂的地方。即使她现在什么都做不了, 看看熟悉的村庄,瞧瞧自己的兄弟姐妹,她也是开心的,幸福的。
曾听爹说过,他的二姨是小脚,脚小的一张纸牌就能剪一只鞋样,走路一颠一颠的,咱们平时走一步,她得颠颠的小碎步走二三步,且不能久站。年老时想回娘家却走不动路,丈夫留着清朝的辫子又是大烟鬼,儿子不孝,最后想家想疯了,被关进摞天地柴房里,每天一碗饭,身上的衣服撕扯得一丝不挂,整天趴在门缝凄厉哭喊着:“回家,回家……”二姨奶我见过一面,小脚人和善,比起二姨奶如此悲惨,我妈妈是笑着的。
后来我总喜欢问新过门的小媳妇娘家在哪儿?想知道离我的娘家是否很近,若是外县免不了有点怅然若失,礼貌性问一下。若是离得近些,不由得心头一喜,瞬间就和人家近了许多,话匣子也就打开了:“你家晚饭叫喝汤吗?你小时候大人们吃饭圪蹴不圪蹴粪堆上?俺那是河地种花生和萝卜,恁岗地种红薯烟叶是里不?……”总是绞尽脑汁从记忆中扒拉出一些陈芝麻烂谷子老掉牙的话题,一个连一个,唯恐说话断片让人觉得生疏尴尬了。像这样的话有时竟说一顿饭那么长,直到什么都说尽,包括捆包谷秆季节里逮蛐蛐,新瓦房屋内轰撵麻雀,麦子快成熟时偷烧燎麦吃……一阵说笑之后感觉心情一阵轻松。.
世上的路千万条,忘不掉是回娘家的路。两年过去,自以为条件有所改善的我,终于鼓足勇气回娘家 。一想起瘦瘦的土路上,我在这头,妈在那头,妈的背后是青砖黑瓦,是袅袅炊烟,那悠闲平和的画面总是那么温馨舒坦, 早在几天前就在心里谋划,穿什么衣服更体面,拿什么礼物更显得有孝心,咋的也要美美的排排场场的回趟娘家。当我踏上魂牵梦绕的娘家路,心里不停的嘀咕着:我爹还在生我的气吗?我喊妈,妈不理我掉过脸去怎么办?不!我就是跪着哭着也要牵着妈的手、抱住爹的腿不放,让她们原谅我、待见我…...当我见到日思夜念父母那一刻, 所有的委屈和痛苦从我心里汩汩流出, 这些年我所担心的、顾虑的都是多余的,爹娘说他们也想我啊,这个犟丫头难道就这么没有了?心里不甘啊。妈说:“我们也不是要幺妮光光彩彩体面回来,也不是指望家境不好的你能给他们带什么好吃好喝的,这挂苦肠子缠得心里疼啊!” 爹娘揩去了老泪, 一股暖流淌进了我的胸膛, 两年没回家了,家中的一切仍是那么熟悉。爹妈却把我当成客人、当成小时候的我。饭好时,不等我走进厨房,爹就把那盛得满满一碗肉面条递到我手里边。碗还是从前那个蓝边碗,捧着温润厚实的碗, 我的眼泪不断线地和着面 … ...晚上,还是当年的牙子床,再次睡到娘的身旁,回想小时候,我就是现在这个样,搂着娘的脖子耍赖的这样那样。只是,这次我和娘静静的唠着家常,一直到天亮……在父母的眼中女儿无一是处也会得到他们的包容,不必担心父母对自己有意见, 遭嫌弃…...娘家是一个最能释放一个人天性的地方 ,回到娘家一切重负没有了,有母亲的爱和家的安全,爱睡什么时候起就睡什么时候, 想咋邋遢就咋邋遢,所有的顾虑都是多余的。
又一个夕阳西沉的下午,太阳拉长了人的影子却拉不开浓浓惜别的情意。渐行渐远的拖拉机,模糊了两位老人的身影, 让人心头一阵阵酸水泛起,热泪盈眶 ...…人生在世,有诸多无奈和遗憾,透过泪光遥看爹娘,爹总是那么繁忙,妈总是那么温柔慈祥, 他们还住在那个简陋的瓦房。
穷日子是难熬的。就在我努力地向父母靠近,爹娘却以相反的方向远离我。在我心无顾忌地一次次回娘家 ,不再为一件衣服一双鞋而难为情时,不再为买不起像样的礼品而发愁时,两年后爹不在了,四年后妈走了,没了缕缕的炊烟,那把生锈的铁锁被岁月侵蚀得那么凉,疼我爱我的爹娘去了,我的娘家没了,回娘家的路断了。
假如时光能够倒流,我一定把你们接到我的家里来,给你们做好吃好喝的;假若时光能倒流,我真想一辈子呆在你们的身边,听你们的话,再也不任性;假如时光能够倒流,我真想回到小时候,我不长大,你们还是年轻的模样,咱还住在那个小院里…...重新思量起回娘家的路, 它是一种深深的眷恋, 一个个挥之不去的心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