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遇见，也是在白茫茫的时空里。空间是白的：没有任何事物为这一场遇见准备娇艳，妩媚;果实是虚拟的，没有到秋天就已经中空;好吧，燃一场烟火，那些噼里啪啦的响声注定不会坠地，就消逝于自我与本来。
我从任何角度描绘那一场相遇都有虚张声势之感。好吧，活到这个年纪，我们把用旧的肉体放置一边，因为它的角色已经司空见惯，我们且说它可有可无。其实所有可有可无的东西在确定存在的事物消逝以后反而比曾经实在的东西诚实得多。一颗诚实的心是容易表达的，而这以后，你得长久面对我的肉体，我会心疼你的疲惫不堪。我会因为我的肉体配不上我的心灵而愈加羞愧。
嗯，我安排了一座雪山给他。给中年已经历经世事的男子，不大的雪山，山脚下甚至有细长的草圈、散漫的流水以及小群羔羊，在阳光下，毛色发亮的那种。甚至，还有一个年轻的异族姑娘在不远的地方居住，总有一天，他会发现她，爱上她，然后弃她而去。你看，我总是这么苛刻，总是一下子就说出命运的安排，所以命运和他都有理由对我恼羞成怒。分离在遇见以前就已经潜伏在路上，这是安排好的剧情，是忧伤的抚摸。我们也得给命运一点活路：如果遇见过于美好，就不适宜在这样的遇见里多待，生命的好意一下子用完总是有些过意不去。
可是，在虔诚里打开的必然是诚惶诚恐的虔诚，就算知道患得患失已经预言了必有所失，可是我还是想把这所失尽力失得合我心意。他在远方，那时候想去看他的火车迟迟没有开来，到如今想必已经开过去了，只是我一个恍惚就错过了。命运的安排之下，我不想虚情假意地说什么遗憾。嗯，我曾经模模糊糊地想过去看他，坐着绿皮火车慢慢悠悠地一路晃过去，把沿途的风景都看饱了，最后去看他。我已经安排好了一次错误，而且预先已经抛开了结局。但是结局永远出乎意料，所以有着自欺欺人的本质。
但是我走了一半，远方就传来了消息：他们在一起了。他们没有按照剧情的安排，提前在一起了。那个年轻的女子把羊群赶到他房前，任他抚摸，任他赞美。天苍苍野茫茫，他们都以为这是必然的遇见，但是不想预计必然的分开。爱，从开始的糊涂沦为更糊涂，只有糊涂到血肉模糊才可能重新探到一条必然的出路，而现在，当然不是时候。
我停了下来。停在异乡，我听不懂人们的方言，也不了解他们的语言不知不觉形成的咒语。我不认识当地的植物，它们茂盛的样子就是为了刹那的凋败。不灿烂到极致，怎么悲惨给你看。“人间的悲惨是把美好的事物撕碎给你看。”人间还有一种隐匿的悲惨就是我知道我会怎样灿烂，但是我已经没有了心情给你看。我知道给你看了你会怎样欢喜，但是你的欢喜与我无关。
我停下来。一个异乡人停在另一个异乡，我用这比绝望更明媚的冲撞把一个身份从一种心情里拉扯出来：流浪对应了先天性注定的流浪，如同一个乞丐找到了他的乞丐服。我一停下，关于爱情的预言就敲开了我的门。哦，天啊，我怎能不明白，我只是想堵住自己的耳朵，盗一只别人遗弃的而我还没有见过的铃铛。
这样的地方不会缺一个小酒馆，当然也少不了对一个买醉的女人好奇的人。他面目慈祥地看着我，胡子还很干净，没有沾上酒精。我唠唠叨叨跟他说这些，仿佛把半辈子交给了一个陌生人。而天地之间，只有永远的陌生人，我这么对他说的时候，他温和地笑着。他说：你要找的那个人也可以在任何一个地方找到，你不过对自己留着小心眼。我对他说：像你此般聪明，葵花都不会在你面前开了。他说：它开它的，它不会管我，我没有喝醉的时候也可以看看。
是的，那个小镇上的葵花开得一派灿烂，仿佛就为了让走到岔路口的人迷失方向，大摇大摆地告诉你葵花是圆的，地球也是圆的，你不过是在和自己绕弯子。寂寞的家伙都会这么做，这没有什么稀奇的。但是你不能把答案说出来，说出来，无趣就会惩罚你了。我说：其实和你在一起也舒服。他说：今夜月光好，我将启程，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带你一程。我说好。
我总是不小心就丢在后面，在小小的陷阱里把挥之不去低头更稠的忧伤任意放大，他对我的小把戏置之不理，而我在对自己的鄙夷里像泼水墨一样把这悲伤渲染得浓墨重彩。后来他越走越远，直到看不见。可是我想遇见他的时候，他一定会酌着月色和我喝酒。偶尔我想如果我们在一起，后半生也会多杯温暖，但是就想想，想想而已。
我没想到我给他的雪山会是化不开的雪。他和那个姑娘常常看着雪山发呆，发呆的时间长了，她会问：我为什么遇见你?当他们一起从雪山上滚下来的时候，她就问他：我为什么遇见你?那时候她是迷糊的：当他们的肉体融合在一起，她的身体是满了，但是她的世界空了。她需要一个人站在她的雪域高原上，而不是穿过了她身体的一个人。于是她把他推远，于是她把羊群赶得他再也看不见。
原来许多人向你打招呼，只是告诉你他的存在，他的故事轮不到你写。其实我们想为一些人写一些故事，不过是偶然遇见，酒醒之后，无事可干。而现在的我并不是为一个人着墨，也不是担心那么快就忘记一个人，只是好可惜：我们的生命里再没有至死不悔的遇见，遇见以后也没有人忍得住怅然若失的平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