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一个秋天。赣东北鄱阳湖边的小山村。拂晓,大人们都早早地出去干活了,成年的都去生产队抢工分,未成年的就帮生产队放牛、拾稻子、拾粪,据说也记工分。
妇女们、姑娘们,一大早都来村头湖边洗衣服,赤着脚站在清澈的湖水中,边洗衣服边唱歌边调侃、谈论着谁家的后生谁家的姑娘、泼水戏水,她们时而高歌时而大笑,银铃般的歌声荡漾在小村庄的上空,好不热闹,有点浣溪沙的味道。学龄儿童们,无忧的戏耍游玩着。
那时候,都这样,农民家都差不多,几乎没有什么贫富差别,也没有谁瞧不起谁。孩子们没有任何玩具,找个木棍挂根绳子跨在肩上、头上弄个竹条树叶圈圈做草帽,就成了解放军,从水桶上拆个钢圈下来用木棍推着跑、陀螺、秸秆拼在一起做个小风车、用旧书纸张折成小方块做牌饼、捉迷藏、摆龙门、蹦阵、兔子抢窝、藏蛋蛋等等。上了学的孩子领了新书(那年代没有幼儿园,小学也只有五年,孩子们也没有书包。刚领新书的孩子就去山里找到野栀子花摘回栀子果黄州里,用来涂新书里面的图画,涂成黄黄的,很好看。书本也都是黑白的,纸张粗糙的,小学一二年级都是三本书:语文、数学、算术,学费是五角钱。无论语文数学,翻开书的第一页都是毛主席语录,上课前都要朗读一遍,课桌都是自家搬过去的,什么样的都有,没有凳子,都是站着上课的,赤着膀子光着脚丫。一二三年级都是一位老师,兼教语文数学算术,老师教的歌永远是:老版国歌、向雷锋同志学习、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白毛女红头绳;还有第一套广播体操,村里的大喇叭。看的电影嘿白的不说,还是没有声音的,比如:黑三角、英雄儿女、哪吒,大闹天宫,永不消逝的电波、上甘岭、铁道游击队、地道战、黎明前的黑暗、火车司机的儿子等。家家户户中堂贴的是毛主席像和华主席像,两边还配有对联: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无论老少都背的来。那时候的学生叫红卫兵,后来因为打倒四人帮就改为红小兵,再后来就改为少先队员)。
村里最前头那家,一位稚气少年(其实还算是儿童),看上去大约七八岁的样子,打着赤膊、光着脚丫,只穿着一条葱布蓝短裤。他手里提着一张小木板凳,拿着一支用菜刀削好的铅笔、一块小木板和一张牛皮纸(从队里要来包书用的磷肥袋子,那时候没有蛇皮袋,都是纸袋子的),走进房子西面的菜园里。菜园里有各种各样地蔬菜,还有一片毛竹林,说是竹林,其实也就那么几十棵竹子,那高高的竹子,纤细的枝条、青翠碧绿的竹叶,竹叶尖尖上还有一颗颗晶莹剔透的小露珠。竹林里面传来一阵阵欢快地各种鸟叫声,布谷鸟、翠鸟、麻雀、喜鹊等,鸟类们欢快地叫声交织一片。少年身后还跟着两条小狗,偶尔汪汪汪地叫两声。
这是一幅活生生地江南农家庭院鸟语花香真实画面。
少年拿着小板凳,找了一个比较合适的角度坐了下来,把小木板放在并排的双腿上面,铺好牛皮纸,开始了他的画作,他时而举头凝望着竹子顶端与蓝天接壤的地方,时而很专注地观察着竹子的每一节节末,时而又对着竹叶发呆,时而低着头思考着画面竹子的比例结构竹节错位处理以及用笔技巧。
原来,这位小少年从小就酷爱画画,无论山水、人物、风景、虫鸟、动物、建筑、静物等,看见什么都想画下来,尽管他不懂什么叫写生、临摹、油画、国画,他没有画夹、只有一分钱一支没有橡皮擦的铅笔,作业本、书皮、墙壁、房门、地面,都是他的“画板”;铅笔、老师那里偷来的粉笔头、砖头、石块、小木棍,都是他的“画笔”。
午后,他跟村里其他小伙伴一样,就在村庄里的胡同弄口那块长长的青石板上睡觉,两边有树木或竹子遮荫,南风一吹,很凉快,村里好多人中午饭后都到这里来纳凉休息。
傍晚,村里的孩子们都喜欢来到村前湖里戏水、拿根棍子就当枪、打水仗、洗澡、摘荷花摘莲子和菱角,孩子们玩的很疯狂,疯狂地享受着那天真无邪的时光,一直玩到天黑都不愿回家。大人们收工回家男人也都是来湖边洗澡,那个年代,没有任何洗浴用品、连块香皂都是可望不可及的奢侈品,他们都赤着脚,肩上搭着一条全家男人合用的破旧毛巾,在那完全没有半点污染的湖水中静静地释放一天下来的辛苦和劳累。
天,很蓝,湖,很清澈、水,是碧蓝碧蓝的。
看着太阳快要西沉的时候,那位画画小少年又来了,还是早上一样,穿着短裤,赤着脚,依然是那个小板凳和那块小木板、铅笔,身后还跟着那两条小狗。他来到湖边,重复着早上的动作,选好一个可视角度坐下,面对着湖水面远方刚刚接壤水面的金黄金黄的太阳,看着那余晖四射、波澜壮阔的湖面,呈鱼鳞状褶皱,随着微风的吹佛,一闪一闪的金光。他笑了,笑得很灿烂。
一会儿,湖面上已经渐渐暗下来,远处的渔船也开始抛锚,停下来在船上生火做饭,一会便炊烟袅袅。再远处还传来阵阵船梆子声(据说是当地渔民通过用木棒敲船帮,把周围的鱼赶向他们撒好的渔网中,也有人说是,是渔民为了庆祝一天的收获,告诉人们,他们今天大丰收,该收网回家休息了),这时还传来一阵阵渔民姑娘清脆悦耳的歌声:清早,船儿去也去撒网,晚上回来鱼满仓,啊—啊—啊;嘿—嘿—嘿,谁不说俺家乡好?听,前面又传来悠扬的笛声,一首《收获之歌》《牡丹之歌》,接着又是那脍炙人口的旋律《骏马奔驰保边疆》、《红梅赞》……
他不懂声乐,却美醉了。
天际线是深褐色,紧接着是深蓝色、浅蓝色、白色,渐渐与阳光余晖接线、慢慢围成浅红浅黄、深黄色,太阳已经开始向地平线缓缓下沉。画画少年就是要抓紧这短短瞬间,快速把这个让他美醉的画面画下来,来不及精细处理,先把大致轮廓画下来,然后再处理细末线条及光暗效果,他已经很多次坐在这里观望和欣赏对他来说终身难忘的家乡湖面夕阳景致,只待等待最合适的天气和心情,以一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铅笔把这美不胜收画面留住,尽管他知道后续还是可以情景再现的;他还是很认真地画,每下一笔都全身心的投入,完全陶醉到忘我境界;以至其他戏水和洗澡的人都已经回家了,湖边已经没有其他人了,只有他还在——
随着最后一线余光完全没落,远处湖面也已经暗下来了,少年这才收起自己行当朝家中走去,这时天空已是繁星点点。
深夜,寂静的夜幕中,除了竹林那熟悉的虫鸣鸟叫,蛐蛐声、蝈蝈声、夜莺和猫头鹰的叫声;劳累了一天的人们早都酣然入睡,院子里,竹床上,少年一点睡意没有,他用双手抱着后脑勺,弓起双腿,一双明眸紧盯着那遥远的太空和闪耀的星星,看着那耀眼的北斗七星矩阵,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忽然,深蓝色的天际一颗流星划过,白色弧线尾巴很长,很长。
少年的眼睛眨了一下,继续盯着、想着——
后来,随着国家土地政策变革,全国实行生产责任制,农田承包到户。
时间进入八十年代初期。
那位少年也应该上中学了,听说在学校表现很不错,有很多副临摹及写生作品被学校收藏或专栏张贴,还多次被学校推荐到时已改称为乡政府的公社单位去协助绘画各种大型的墙体宣传海报。
听说,那时他家庭因兄弟姊妹太多、艰苦贫困,上学自带米的“柴火费”(即煤炭费用)每斤大米收两分钱,学费是一学期九元,他都经常拖欠很久。家中又缺少正儿八经的男劳力,他经常被当成主劳力肩负全家的农活,孱弱饥黄的身体,经常被繁重的农务折腾的腰酸背痛、精神恍惚。
后来,又听说,少年因家庭窘境所迫辍学回家务农,一年后重返学校,彼时的少年已被生活及缘自家庭的压力打磨的没有太多精力投入学习,更不用说年少的那一点点爱好,他满脑子都是父亲给他灌输的农田知识、家庭负债、周三周六回家完成父亲提前一周就安排好的各种农活。还有,已经七十多岁的父亲经常劝说,会写自己名字、能算的来简单的帐就行了,让两个弟弟也读几年书吧,诸如此类的话语,让他压力山大。
那时是寄宿学校,学校离家大约四五公里,他没有伞,穿着蓑衣去上学,进入学校饭堂后面,将蓑衣藏在那一堆稻草下面,生怕被别的同学看到,周三晚上天黑了确定没有别人看见才敢去拿回家。他一个星期只带五斤米和五块豆腐乳到学校生活;冬天,他没有雨靴也没有球鞋,只有一双布鞋,去学校时又是雨又是雪,他硬是将布鞋藏在米兜里面,背着米袋赤着脚踩着冰冷刺骨的泥泞走到学校,到校时去饭堂向饭堂厨师要了一瓢冷水来洗脚,这时他的脚已是冰冷麻木,即使是发现被破碎的尖锐冰块扎破鲜血淋淋,他也没有疼痛的知觉,只是随便洗了一下就穿上布鞋朝教室走去。
再后来,又听说,该少年学业尚未完成,就被安排肄业结束学生生涯,并被安排去当木工学徒了。
再后来,九十年代初,该少年早已是二十出头的青年了,听说去某武警部队当兵去了。又听说是去南方打工谋生去了。很多年以后,听说那哥们在上海某上市企业任华南区总经理兼执行总裁。
再后来,也就没有再后来了。
又过去三十多年了,再也没见过也没听说过他了。
玉不雕不成器,如果,能有机会加以深造,该少年本该属于冉冉升起的一颗比较耀眼的美术人才,却生不逢时,被家庭被时代所淹没和失落,被淹没被失落在遥远的历史长河,成为时空中的一粒粉尘微末……
一切都失去了,逝去了。
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