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阳光灿烂的日子，我的二十一岁的奶奶从窗户里探出头来，向准备出门的我的二十三岁的爷爷说道：“南贵，今天我要去乡场上看戏。”
爷爷本来要去三十里外的火花镇贩盐，听到奶奶的话，他略微有些不快，放下扁担说道：“女人要待在闺中，不要乱跑。”
奶奶说道：“我和大嫂一起去，窝在家里要发霉了，新社会怎么还那么封建呢?”
爷爷没有答话。这是他们结婚的第三个月。
奶奶穿上她的的布拉吉，爷爷递给她一分钱，一九五零年的天空，万里无云。
我奶奶和大奶奶走在尘土飞扬的小路上，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自由。
“自古道草不除苗儿不长，兵不斩众将官个个横行;我孙儿犯军令本应丧命……”咚咚锵锵的锣鼓声中，大红褂扮演的佘太君有模有样地唱道，大红褂是乡上的名角，身段好，音调高，她既可以唱老旦又可以唱花旦。乡上的戏班子一共就十几个人，除开乐队，卖票的，班头，账房，能上台演出的就七八个演员。大红褂她奶奶再熟悉不过，她是戏班的头牌。这出《辕门斩子》奶奶耳熟能详。
乡场上的戏台是用条石垒起来的，约莫五尺高，三丈长，两丈宽，戏台四个角上立着四根大柱子，顶部盖大青瓦。
《辕门斩子》演完后就是《穆桂英挂帅》，奶奶看得入迷，大奶奶拍拍奶奶的肩膀：“二嫂，我们该回家了。”
晚霞布满天空，太阳西沉，奶奶依依不舍地起身。
2
村里的广播传出我爷爷的声音：“应上级指示，请全村每户家庭到村委会看样板戏《智取威虎山》，每家必须来一人。”爷爷的声音温和又不失威严，这让我三十二岁的奶奶的有些着迷。爷爷家十代贫农，是村里最根红苗正的家庭，爷爷被选为村支书，穿着一身中山装穿梭在土地里。
“清碧，你也去看看戏吧，县里剧团送戏下乡，比乡场上的好多了。”
奶奶没有答话，爷爷继续说道：“现在全国只演这几部样板戏，乡场上的戏班被破四旧查封了。”
奶奶终于动了动身，从柳条框里抓了一把瓜子，跟在爷爷后面。
爷爷招呼县剧团的人员，同时安排村民布置戏台。
过了一个小时，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村民到场。
爷爷再次在广播里说道：“革命怎么能拖拖拉拉，这样怎么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社会，这是拖革命的后腿，我们要把这些拖后腿者送上人民的审判台。”
爷爷的话音没落多久，村委会就聚集起一大群人，他们脸上都挂着热情的微笑，好像一张张画好的脸谱。
舞台下时不时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有时根本就没在戏的高潮上，这个年代，只允许看八个样板戏，老百姓早已厌倦，又不得不配合时代。舞台上的演员听到莫名其妙的掌声显得有点尴尬，但他们又不得不演下去。
我的奶奶忍不住打呵欠，台上的演员动作也慢下去，观众中有好事者跟着演员起哄。演土匪的演员问：“脸红什么?”观众吼叫道：“精神焕发。”扮演土匪的演员又问：“怎么又白了?”观众说：“防冷涂的蜡。”声音盖过扮演杨子荣的演员，让演员的真的脸红又白了。
爷爷在舞台边呵斥那些捣乱的观众。
而我的奶奶，已在嘈杂的声音中沉睡。
3
“抗美，把电视打开吧，村里的人都来了。”奶奶说道。
抗美是我的大伯，出生于一九五一年。三十三岁他买回来一台黑白电视机。村里还没有通电，电视机用电池。
每天傍晚，村里人几乎都像听到集结号一样准时来我奶奶家，奶奶把家里的凳子搬完也不够他们坐。
“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大侠霍元甲》热播，奶奶记得里面演陈真的叫梁小龙。
奶奶喜欢和人谈论剧情，她说：“《上海滩》你看过吧?冯程程，是上海滩大亨冯敬尧的女儿，被许文强从绑匪手里救下来从而爱上许文强，和许文强订婚后，许文强帮助爱国青年背叛冯敬尧，遭到到冯敬尧的追杀，冯程程不得不嫁给许文强的好友丁力，许文强大闹婚礼，又夺回了程程，两个人回乡下一起生活了。”
旁边有小青年立刻反驳道：“阿姨，您说得不对，许文强没有夺回冯程程，后来还死了。”
奶奶立刻不高兴：“许文强就是夺回程程了，你再胡说，今天不准来我家看电视。”
小青年吐吐舌头，表示认输。
奶奶很少去乡场上看戏，他喜欢在这个小“匣子”里看戏。有时候，她会入迷，她总认为主角不该死，该有大团圆结局。
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是奶奶的小戏台。
4
一九九三年大雪纷飞的日子，我的小叔叔买回了一台彩色电视机，这是村里的第一台彩电。二十一英寸，屏幕大了不说，还带遥控板，这意味着以后不用站在电视机前笨拙地调频了。
奶奶像一个小学生跟着小叔叔学习使用遥控板，调色，亮度，对比度。
电视机的画面鲜活起来，奶奶喜欢看《红楼梦》，爷爷则喜欢看《三国演义》。
乡场上的戏台基本上已废弃，但后来作为文物又被保护起来，修缮过后的戏台再也没有演员表演，只有几个小孩子在里面捉迷藏。
爷爷已经从村党支部书记的位置退下来了，和奶奶一起种点菜过日子。村里的生活平平淡淡，只有这台画质粗糙的彩色电视机为生活增添趣味。
5
二零一三年，我在市区买了一套房子，同时也买了一台六十英寸的液晶电视机，画质很清晰，将近八十岁的奶奶走路也颤颤巍巍了，不过她爱看戏的习惯还是没有变。电视上，青年一代演员她已不认识，只是对我说：“这幕戏演得好。”
今年，听说住在省城的二伯买了投影电视机，可以在墙壁上投射出非常大的画面，八十几岁的奶奶总想着去看一看。
奶奶说：“我活了八十多岁了，看了很多戏，戏台子越来越小，越来越好，演员也演得越来越好，如果可以，我还想看更多的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