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班车到改则,再有两个小时的车程才能到我们的目的地多不杂矿区。在改则,没有颠簸,没有了一闪而过的荒原,没有混沌不清的意识,但高原反应依然如影随形。早晚的冷风一直吹,厚厚的保暖衣裹在身上不给寒冷一点机会。否则四面围攻的寒冷逮着空子,猛然掏空掩藏在身体最深处的温暖。
匆匆吃过早饭,冷静的改则还没有从雄鸡的啼鸣中变得清醒,依然带着睡意。回工地的车是唐玉强从格尔木租的皮卡车。我被邀请坐在副驾驶员座位上,位置倒是宽敞,但总感觉顶棚那么矮,一个颠簸头就可以撞到车厢顶盖上。不管怎样说,比班车上舒服多了。本来高原反应懒惰了开口谈话,昏睡乘虚而入。幸亏三个月没见的同事还有爱说笑的司机,一路上我们笑声不断,否则到矿山在荒原上的四个小时将是多么无聊和孤独。
出改则县向西北到多不杂矿区(也是羌塘无人区的方向),海拔进一步升高,高原反应愈发猛烈。我们在刚感到人间烟火味稀薄的时候,就戛然而止在一片苍茫的荒原上,人类与野生动物的活动区域在冈底斯山南北两侧泾渭分明。
中午强烈的紫外线伴随着明晃晃的太阳,不依不饶地想穿透我们的皮肤外面的那层保护装。我们能抵御寒冷和紫外线,但高原反应却需要我们强大的内心支持和身体素质才能应付。
稀疏的草生长在荒原上,不然我们忽略了这里还是被称为草原的地方,还是被称为牧区的地方。绿色显得软弱无力,无法与荒原上遍地的砾石对抗,无法与深秋的寒冷对抗,无法与寒风与远处的冰雪对抗,无法与天空绚丽的蓝对抗……那么一点绿色,荒原上变得生机盎然,像是为荒原开始一场节日的聚会。我正是为这个约定而来。
谈天论地一会,大笑一会,沉默一会。眼观鼻,鼻观心,默念剩余的时间,一秒钟一秒钟地忍受。颠簸产生睡意,大脑变得混沌,但却无法入睡,担心无限的黑暗中将再也看不到光明。我们的皮卡车在一次巨大的颠簸中冲下“路基”,荒原上的路是随意的,在这个季节似乎只能靠草的稀少来判断,碎砾石堆积在路边形成路的基本雏形。车竟然稳稳地停下来,我们没有丝毫的伤害。随后司机又把皮卡车开回公路,只是我们再也不敢睡觉,又开始漫无目的地聊天。
这是荒原上的路,这是荒原上的县道!未知的事情总在不经意间发生,惊喜也可能一个接着一个。初看到藏羚羊是惊喜,又看到野牦牛惊喜,再看到盘羊是更大的惊喜,还有相隔几年又在高原上看到了狼……靠近羌塘自然保护区,人类无法自如地跨越这个界限的规定,但野生动物可以延伸到自然保护区外这片区域,依然受到保护。人类生活空间的扩展,野生动物的空间在压缩,似乎也只有自然保护区才能让我们的野生动物无限自由,他们的活动变得无拘无束。皮卡车驶过,扬起的尘埃必然会惊动它们的吃草和散步,它们有的四散而去,有的惊恐地望着我们疾驰而过,有的似乎认识到我们的无意,竟追赶着我们的车。我们与它们,并行在一片荒原之上,似乎在交集产生的时候又分道扬镳。我们的交集应该是给它们充足的保护,让我们的陌生不再是黑暗的无底洞,越走越暗。同在一片蓝天下,同在一片荒原上,共同依附在冰原的附近,生命的礼赞应该相和,生存的战争人类更应该偃武息戈,坦诚以待,和谐共处。
当太阳全部高悬于头顶,我们的前方出现一个帐篷群。七八顶绿色的帐篷,一台耸立的钻机,几个星星点点的人影。随着皮卡车的行进,愈发变得清晰,这是我们地质队员的家。唐玉强兴奋地告诉我们,那就是我们的驻地。帐篷围绕一快平坦的空地而建,像是一个布置得当的院落。车径直向帐篷群而去,最后疲惫地停在院落中。等待已久院子里的和从帐篷出来的人向车门聚拢了过来,急切地帮我们打开车门。终于到了多不杂矿区。
这就是我们的家。欢迎我的是西藏地质五队的多不杂矿区勘查项目的地质队员,我们是配合他们完成矿区的物探勘查工作。钻探工作也是陕西一家兄弟单位协助的。
帐篷小院布置相当精致,北边的两顶帐篷是我们的厨房和储藏房。餐厅帐篷是今年新搭建起来的,帐篷布的颜色显得耀眼的绿,与我们的迷彩服的底色出奇地一致,帐篷的基本色调。储物间的帐篷像是搭建了多年,狂风和日照已经把原本绿色刮掉,变成白帆布一般。我们食物的储备几乎全放在里面,帐篷的门是木板做的,挂着一把大铁锁,似乎把经年的故事都锁在里面,只能看到它以后存在的岁月。
西边只有一顶帐篷,住着从格尔木请来的工人,当然也包括协助我们物探工作的工人。它坚定地站在风来的猛烈的地方,最先接受风的洗礼。帐篷外堆着一车碳,估计是从格尔木运到这里的。我们把这里的炭搬回“房”内,厨房和各个房间的大铁炉一天不断燃烧着,维持着人们接受的温度。西南角留下一大片空地,无遮无拦,我们的车辆从那个地方进入到院内。
东边是一排五顶帐篷,大小和颜色一致。最北边的一顶是物探人员住的,我顺理成章就住了进去。靠南边的四顶帐篷住着西藏地质五队的技术人员和负责人。最中间的顶上飘着国旗(像青藏高原民居一样)的帐篷就是我们多不杂矿区的“领导机关”,住着一个藏族的副队长和技术负责人。一台电视依靠帐篷后的锅盖信号接收器传来星星麻麻的电视信号,许多时段上部一半能看到人物的上半身,下半身被“雪花”占据,似乎是人的下半身融化在片片“雪花”中。电是靠帐篷后的发电机供应的。
南边依旧是两顶帐篷,住的是协助矿区打钻的陕西那家地质单位的打钻人员。帐篷前后的铁丝上挂着他们油渍密布的迷彩服。再往南一百五十米左右,耸立的钻机就是他们的工作的场所,一千多米的深钻足以揭示地下的许多信息。
小院里生活着四十多个人。厨师是从改则县请来的四川厨师,手艺绝对一流,让你能感觉到正宗的四川菜品。他主要负责西藏地质五队和我们地质队员的饮食。我们每一个人抵挡不住四川菜品的诱人麻辣香味。
陕西那家地质队的打钻人员他们单独开火做饭,浓郁的关东平原的方言更接近我的故乡的口音。和他们交谈,我感到格外亲切,像是回到故乡的感觉。在这里工作的一段时间,我曾多次到他们的帐篷里拜访甚至还吃了一顿让我垂涎三尺的一碗扯面。以老乡的名义告慰自己对美食的渴望,这种理由再恰当不过,并且又是那样堂而皇之。
高原反应依旧如影随形。离不开你也不让你彻底摆脱,像荒原上的寒风一样让你无从摆脱。这个季节的晚上荒原上的帐篷是相当冷的。前半夜,人们还没有彻底结束工作,忙碌地穿梭在几个帐篷间,这个帐篷几句话,那个帐篷几句话,或看一会星星点点的电视,听着在帐篷外的发电机的轰隆声,足以打发许多时光。后半夜当所有的帐篷都宁静下来,发电机不再发出努力的轰鸣声,当我们把炉火上盖满层层的炭,我们钻进被窝,那才是一天最为舒心的时刻。
下半夜一觉醒来,炉火已经熄灭。要命的高原反应依旧,寒风在帐篷内畅通无阻,空气漆黑平静。那种痛,风的声响就如唐僧一直念如来佛的紧箍咒孙悟空的难以忍受一般。那种黑,就是在黑暗中闭上眼睛那样的黑,睁开眼睛也还是漆黑一片。黑得根本分不清上下左右。我们总纠缠在醒前的梦境之中,当难以忍受的疼痛与混乱的梦境又遇上如此深沉厚重的黑暗,就会迸发出声响和五彩斑斓等具体的感觉。能感觉到风从帐篷西边与大地的结合部钻进屋内,与你温暖的全身形成猛烈的碰撞,不失时机地感觉到寒风的冷。然后倏地兀然消失,让你一无所有面对黑暗和寒冷,什么也不能明白过来。
比起帐篷里面,在帐篷外稍微看清一点周围的情景。但也是一团沉暗。或者说,那样的“看”就根本不能算是看,顶多只能算是一种感觉而已。高原反应一点不会因为黑夜而减轻,它的道路畅通无阻,根本不顾及你的诸多不适。氧气同样稀薄,黑暗中的稀薄。满天的繁星更加寂寞地、异样地灿烂。此时高原反应更加尖锐,让你的脑袋疼痛变得单一。摇动脑袋,脑浆似乎凝固不动,铁板一块,与肉体锐角碰撞,针刺一半疼痛。口干舌燥,鼻孔充血,呼吸变得艰难无比,气流经过舌部有强烈的刺痛感。鼻孔内因为血块的积累变得呼吸不畅,气流的经过会发出强烈的声响。体内的热流瞬间冷却下来,变成冰凉一块,冷在皮肤上,冷在肌肉内,冷在血液中,冷在骨髓里,冷变得坚硬起来,让你推却不开。整个身体似乎交给了荒原,无法控制,无法摆脱那种极致的冷。
最美好的时光在清晨。天色刚亮,我门已经在光线中稍微醒来一下,盯一会从帐篷的缝隙间挤进来的一点光亮,然后又安心睡去。似乎是需要确认这个世界仍旧如此,它究竟还是照样二十四小时依次运转。况且,早晨的睡眠有时极其宝贵的,似乎是前面睡眠的总结,又似乎是早晨才是最安静最佳的睡眠时间。等到实在挨不过去了,那就是我们大师傅呼唤我们吃饭的时候,否则只能饿半天肚子。帐篷外面已经有人走动和说话的声音,大喊一声,才舒舒服服地裹着被子坐起来,像是对刚才舒适睡眠的回忆。想一会儿,才迅速掀开被子穿衣,还要去东北色那工点工作。
有时会想,如果肚子不会饿,如果我们的工作不那么紧张,我肯定会在被窝中呆上一个早晨的,慢慢细品其中的况味。
我们工作的地方不仅是色那,整个多不杂矿区都是我们的工作地。我们帐篷驻扎的这块地方称为多不杂,西南还有波隆、拿顿、地保那木岗,东北合东边还有波隆、拿若、尕乃勤、铁格龙、荣那、赛角。全是什么名字,这么拗口,真不像内地的地名一样朗朗上口。其实想想,一个说多了的地名照样会朗朗上口,记忆尤深。
我在这里仅仅呆上半个月,唐玉强和张淳也不到四个月,每天困扰在开展的工作,困扰于高原反应、强烈的紫外线和寒冷的荒原,谁还有心思去记这些奇奇怪怪的地名。
皮卡车经过半个多小时的颠簸,才来到一片小山丘林立的荒原。这里的山丘真好,相对高差不怎么高,皮卡车可以自由上下。况且只有稀薄的草皮,“碾压”虽然换来牧人的责怪,可矿山的勘探意义远远大于牧人对这片所谓草地的热爱。
我们的工作站经常布置在一个小山包上,虽然风大,但操作人员的视线好,可以观测四周。我们站立在这个起伏荒原的一个小山包上,头上戴着防阳光暴晒的帽子。在天与地之间,显得格外渺小,与旁边刚驶来的皮卡车一起,在镜头的招呼下还是占据画面的绝大部分,但美学和生活还有很大的差距,把二者放在一起又似乎格格不入。多年以后端详拍的照片,唯一让我欣慰的是照片的一角还有一位牧人骑着骏马,我们的迷彩服装与草色有点接近。草地、牧民及喂养的羊和牦牛、野生动物是荒原上的一个个亮点。
最大限度利用皮卡车来开展工作,是我对多不杂矿区的最好印象。布设电极车辆可以最大程度减少我们行走的距离,还有不辞辛苦地搬运水桶。当钢钎深入到草皮之下,我们总在深深自责,虽然破坏草皮可以被自然恢复而稀释,内心的热流被阳光的明亮照射所掩盖。把深厚的大地垫在文字的后面,才能令我们的讲述充满底气和信心。
在检查布设电极的时候,我发现身后的一个存在荒原地面上的鸟窝。鸟窝中三只幼鸟惊恐地望着我们,唧唧喳喳。不远处盘旋在空中的两只鸟应该是它们的父母亲,它们对自己子女的无助就像是我们对荒原的无助。我几乎不敢想象它们是如何经历荒原上的狂风和暴雨,狂风可以把它们温暖的窝吹向很远的冰原,暴雨可以浇灭幼鸟和摧毁鸟窝。不敢想象,它们单薄的身躯根本无法抵御自然的风雨!人类几乎无能为力,弱小的鸟儿更加诚惶诚恐。我叫不出小鸟的名字,只是给工人打招呼不要破坏它们的生存环境,工作完后就撤离鸟儿的地盘。再次经过这里的时候,盘旋在空中的两只鸟儿回到地面上的窝里,守护着嗷嗷待哺的孩子们,能够感觉到它们的心满意足。
下午收工回驻地,碰到了一只孤独的狼。小时候没见过狼,但大人们总用狼来吓唬我们,所以对狼天生的敬畏。直到我后来到西藏工作,才看到真正的狼。独狼不可怕,可怕的是群狼,群狼团结的战斗力极其厉害的。它应该是无意中离开群体,孤零零行走在荒原上。我们的皮卡车师傅不知为何产生兴趣,向那只狼加速冲去。狼的聪明也不亚于人类,它的躲闪和奔跑足以让我们和皮卡车精疲力竭。最后还是我们主动放弃了追击,让它独自游荡在荒原之上。
荒原之上,动物的地盘。国家的资源需要探明,人类的活动在所难免。牧民亦需要得到自然的馈赠,饲养的牲畜需要荒原的草。一切皆是生存的压力,人们无可奈何。
特别凑巧,我在多不杂矿山勘查工作其间遇到国庆节。
在荒原上,在遥远冈底斯山的南边,在一个只有当地藏族牧民光顾的临时矿山营地,我们迎接国庆节的到来。多不杂矿区勘查营地远离牧民点,而且这个矿山目前仅仅处于勘查阶段。如果在冬春季,除了荒原上大雪,这里与荒原上别处没有差别。此刻,在这里工作的一群人欢度一个国庆节意义深远。
大家的期盼已经很久了。每日的地质工作重复而又单调,经常两个人要走很远的路,背很重的岩石样品回来,并且把它们进行编号,运回拉萨或更远的内地进行化验。在记录本上密密麻麻记录着许多只有我们地质队员才能看清楚的文字和符号。寂寞在蔓延,我想已经到达冈底斯山了,只是因为还要继续工作才在荒原上徘徊彷徨。没有手机信号的营地,自然让大家心无所属。采购物资的车辆已经连续两日往返改则县了,想必我们的节日定是相当丰盛。
前天,一位藏民牵来一只羊,工地负责人用两百元和他进行了交换,国庆节一定有羊肉吃了。我们每年一到这里工作,他们就频繁而来,希望从我们这里得到额外照顾。听说一位藏族牧民来了就跟我们要米要面,理由倒是相当充足,你们从外面来的代表政府,理所当然服务于我们劳动人民。来的多了,大家就烦了,因为我们的物资补助就供应不上。他们有的甚至走进厨房,抓起案板上的食物就吃,我们陈师傅急了,拿起菜刀来就威胁他们,才减少他们来的次数。但这段时间,以国庆节的名义,他们开始频繁出入我们的帐篷小院。
当大家等待国庆节的心情消磨殆尽,她才姗姗来到。对于我,倒是在荒原上邂逅国庆节。羊肉、鸡腿、卤鸡蛋……分配到我们只有三个人的帐篷相当丰盛,羊肉用一大盆来摆,每人两个大大的鸡腿,每人两个卤鸡蛋,还有……我已经不敢罗列了,因为前面羊肉我吃了两大块,吃了鸡腿一个,卤鸡蛋吃了一个就再也吃不下了。
荒原上的国庆节只能有食物上的丰盛,要有一场舞会就好了。也不是说没有,你看我们请来的藏族工人在我们的帐篷院里喝酒跳舞呢。对了,庆祝节日哪里还少得了酒,我还喝了一瓶啤酒呢。看看藏族小伙子,啤酒敞开肚皮喝,“果谐舞”尽情地跳,仿佛荒原上的一切都属于他们。剩下的下午和晚上,整个帐篷区都是醉醺醺的。和任何一个人的交谈,都带着酒的气息,空气中弥漫醉意。这样的氛围,本来就是一场节日的聚会。
空气颤颤的,四肢轻轻的。似乎四肢每一个下一秒钟都会舞动起来,做出一个美好的亮相动作,再无限地伸展开去。这时刻,即使你想睡去,啤酒作用下的身体三番五次让你在黑暗中孤零零地睁开眼睛。
荒原上快乐的国庆节,最多再过一个多月,这里的帐篷院子将不复存在,帐篷被拆去,钻机将被搬运离开,我们统统都将离开这里。荒原将被大雪覆盖,一片纯洁无瑕的世界。
*2006年我们在多不杂矿山进行物探勘查工作
2022年6月23日于成都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