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叶悬着豌豆般的露水,圆润饱满。霜降之后,晨雾灰蒙蒙,把远远近近的川峦全蒙了。泥尘湿湿的。柳树不但没有哀黄凋敝,反而树梢一寸一寸地返青,有了初春的气象。辣椒秆上开了零零星星的花,花白色,细碎,在墙角的边地上,兀自地寂寞。杂草倒伏在地,有的结了乌黑的草籽,有的光着秃秃的草梢。牵牛花卷在枯死的红豆杉苗上,筒形的花朵紫蓝色,一圈圈地包在树干上。
昨天到镇上理发。理发师五十多岁,腿有残疾,走路时,右脚拖着地用力。他看了我一眼,说,你是外地人,坐坐吧。我没坐,在他前后窗户转来转去。窗台上摆了十几钵花,有海棠、吊兰、草莓、葱兰等草本植物,也有山楂、石楠、野樱、茶花等木本植物。街是一条卖锄头粪箕等杂货的老街。夜深了,行人稀散,街坊寥落的灯光增添几分秋后的零落。我说,师傅,你怎么不把花钵搬进来呢?师傅说,植物没吃露水,恹恹的,很容易死。我说,露水当然是最好的水,润物无声。师傅说,山区多雾,也多露水,今年少雨水,草木更不能少了雾露。近些天,太阳一般在午间十一点出来,下午四点多就没了。雾,全笼罩了。清晨,我站在窗户边,看山雀在苦竹林里叽叽喳喳地嬉闹。雾轻浥脸上,湿湿的,幽凉。雾是乳白色的,弥散在整个视野中。在这片山野,还有哪儿不被雾气填满呢?模模糊糊的,树,灯杆,墙垛,山垄,稻田,虚化在白茫茫里,各种形体的轮廓以影彰显出来。我走到苦竹林,山雀四散飞走。竹枝摇动,露水窸窸窣窣掉落。还有一些露水,黏在竹叶上一般,凸起小小的泡泡。我带了一个玻璃瓶,把露水一滴一滴地收集起来。叶尖对着瓶口,捏紧叶边,露水慢慢滑动,小泡泡和小泡泡溶合在一起,成了一滴,溜下来,进了瓶子。视线渐渐明亮,树是树,墙垛是墙垛。喜鹊的嘎嘎声,灰雀的啾啾声,羊的咩咩声,浮在虚光里。头发湿了,衣袖湿了,裤脚湿了。鸟叫声湿了,光线湿了。不远处的山影湿了,砍柴声湿了。桂花的香气湿了。景物一米一米地敞亮出来,墙垛上的鸟儿在愣头愣脑地张望,漆树张开圆盖一般的敞篷,三个人在田里种蔬菜,一个清瘦的人拉板车,枯死的野麻上站着四只小鸟,山冈的弧线是墨绿色的,一丛竹子默然不动。更远些,被白雾遮蔽了。或者说,被遮蔽了的景物,被一只手移走了,露出空缺。太阳白白的,薄薄的,像刚刚从河里捞上来。我把露水放在火炉上,煮沸泡茶。
太阳出来,没一会儿,树枝上的露水全没了。匍匐在地上的三叶草,马兰,阔叶兰,也变得干燥。露水怎么消失得这么快呢?泡好的茶还没喝完,茶叶散开叶卷,蒸汽白白地萦绕。雏菊鹅黄的唇瓣上,残留着湿湿的吻痕。我不知道,世间消失得最快的事物是什么。一缕细光穿过浓密的黑暗?瞳孔里一个遥远的星座?水井处浮上来的故人面影?熟睡时的呼吸?飘过山梁的歌声?雨粒在河面沉落?露水,或许是消失最快的事物之一。蒿草金色的花还在熟睡,蚯蚓还没从穴窟里醒来,美人蕉正裹着一层一层的香气,露水不见了。有的被叶子翻身时抖落,有的被风刮下,有的化为一缕气无声无息地成了空气的一部分。空气中有了植物的青涩味道,沁人心脾。漫漫旷野,矮小的山冈像一滴露珠,黏在上面。澄明,素净,气爽,人也成了一滴露珠。也或许,人在人世间这个无边大的旷野里,和 一滴露珠没什么区别。早晨在路边看到几株芷,花有须一样的毛绒,露珠在上面滚来滚去,风一吹,毛绒花带着露珠,一起飞走了,摇摇晃晃,时高时低,一会儿不见影子了。
晚上,雾更大。但看不见雾。院子里有高杆路灯,灯光不是线形的,而是晕晕的一团。光长了绒毛,絮一样,吸在灯罩四周。飞蛾驮着厚厚的絮,飞舞。雾是从哪儿来的呢?溪边涌来的?草木喷出来的?空气积降的?风吹雾涌,绵绵不绝。我同老人一样,在四周走来走去。或者说,一片山林之间,又有哪儿可去呢?一个月前,我修建了一个十余平方米的水池,从山上引来涧水,预备养鱼。没适合的鱼可养,一直空着。前五天,一个打鱼人,送了五条大鲤鱼,我一并买了。五条都是活鱼,第二天死了一条,鳃出血。我把鱼捞上来,摁住嘴巴,做人工呼吸,再放进水里。鱼嘴慢慢地翕合,身子下沉,鳍叶也不张动。我对喂食的人说,它活不了啦,捞了吧。其他四条,在池地,悠然而游。每天晚上,我都去看。一个人站在池边,看鱼。雾气在池边凝结了密密麻麻的水珠。我摸摸水珠,凉凉的。四条河里的鲤鱼,囚于一方池中,我不知道会不会寂寞。我看到鱼在来来回回地游,鳍优雅地扇动,我说不出一种什么戚然来。雾把我整个脸蒙湿了,我才离身。
在山中,我从没见过漆黑的夜,膏脂一样的黑夜。苍穹有不同层次的蓝,灰蓝,浅蓝,水蓝,深蓝,碧蓝。有雾的时候,是鱼鳞一样脱落的灰蓝,灰灰的黏稠着浅蓝。偶尔有几粒星星爆出,显得苍穹更为旷远和深邃。苍穹是浑圆的,装满了液体一样,膨胀,有下坠感,像是用一根杆子捅一下,天空会裂开,哗哗哗哗,淌下扑面而来的雨水。有一个晚上,我喝了两杯小密包酒,晕乎乎的,早早睡了。睡到深夜一点,醒来,再也无法人睡。我喝了一杯水,听到窗外的杨树滴滴答答地有水珠坠落之声。我穿衣下楼,四野寂寂。
咕咕,咕咕,是麂子在叫。在院子四个角落里,我转来转去。雾低低地压在树梢上。我不想回到宿舍里,房间只有一张床、一张桌、一个热水壶、一个茶杯和一台洗衣机,烟灰缸里塞着几个半截的烟头。几本翻看了一半的书,扔在枕头边。四张白色的墙壁和一个阔大的窗户。我常常站在窗前游思。哇,哇,哇,是岩鹰在叫。我把茶桌搬到路灯下,烧水喝茶。山垄和田野里,各种昆虫在叽叽嘎嘎,把山野的幽静从地底下拔出来,长出针刺一样的尖芽。
露珠从柳树上滑落,有节奏地吧嗒吧嗒。我的额头,手背上,茶桌上,凝结了很多露珠,瑟瑟抖抖,如蝌蚪的唾液一般。不知过了多久,雾散出了缝隙,弯刀月挂在山边天空的峭壁上。我仰着头,寻找月迹。月亮照耀故乡,也照耀异乡。我看到的月色,必将荒芜。月光寒凉,丝丝缕缕捶打下来,把露珠打落,把额头打陷。月光也溜进我稀疏的头发。我摸出手机,翻看号码,将近一千个,翻完了,没一个号码适合这时打出去。我又去水池,看鱼。鱼又死了一条,白白黄黄的肚子浮在水面。另外三条,停在水底。翕动鱼鳃。它们知道另一条鱼死了吗?这几天,台阶上,草地上,死了很多百脚虫和蜘蛛。也许是寒露太重,昆虫经受不了。
事实上,四季之中,我偏爱深秋一些。漆树的叶子全部熟红之后,一片片落。杉木更墨绿。河水羸弱下去,石头露出来。芦苇一天比一天枯黄。河边,湖边,山边,袭涌而来的雾,在清晨和傍晚,漫上我们唇际。我在南浦溪秋后的田垄上种了许多蔬菜。我经常在午后,站在垄埂上看见大雁呜呜呜呀呀呀地鸣叫而过。大雁把川峦分成了南和北。大雁归时,叫声更烈几分。我也几经迁徙,落居野。秋雾适时,层林多彩,露凝而白。白露,是自然至美,也是人之至寒。我知道,再过些日子,白霜将至。蒙霜的大地会是另一种色彩。霜是晶体的露水。人到了中年,可能才会了悟,露是什么,霜又是什么。
站在深夜的院子,举头望月,额头又湿了一层。露在沉降。
风无声吹过,我单薄的衣衫在摆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