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事散文

殷国然 :槐荫下的烟火·乡村烩面馆

作者:殷国然   发表于:
浏览:121次    字数:7345  手机原创
级别: 文学秀才   总稿:56篇,  月稿:0

  张冷与曾海军,妻子和丈夫,在河湾村南马路旁,经营一家烩面馆。两间进深十多米的门脸,上下两层,楼上住人,楼下摆五六套桌椅,当做经营场地,另辟一个全封闭空调间,人站在里面调配当日新出锅卤肉和各色凉拌菜;后带一狭长小院,一面是一间后厨,挨着一溜四套雅间,一面是走人甬道,直通院尾海军亲手栽植的小竹林。竹林虽小,但四季青翠,风来飒爽有声,给小院平添不少雅致。还养了一只膘肥体壮唤做“达克”的大狼狗,看上去很凶猛,其实温顺的很,因为已经很老了,几乎很少听它吠叫,更别提咬人了,生熟客人都可肆意抚弄它柔滑的黑黄长毛。

  二十九年零七个月二十三天的时间,马路陆续加宽了五次,他家的烩面馆跟着搬迁又搬迁了五次。至于眼下的这个位置,若干年后马路还会不会接着变动,饭店还会不会再随着地形搬迁,谁也说不准。不过,海军两口子看得开,张冷乐呵呵的一句话非常经典:“跟着娘走,饿不死孩子!”

  面馆头几年主打羊肉烩面,每天卤一锅猪头下水,配几样小凉菜,后来大盘鸡兴起,两口子到市里吃过几家,回来琢磨着自己配料自己炒,一尝口味还真香,就把大盘鸡当主打菜固定下来,因为要用炒锅炒,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炒菜也一股脑配上了。烩面坯开始时由海军用大红瓦盆手工揉面,一揉两袋面粉一百多斤,然后掐剂子,擀片,常常累得汗流浃背,腰酸背痛不说,还特别费时间,赶到饭时吃饭的人一多,两口子即使忙得像急速旋转的陀螺也应付不过来。上了大盘鸡和炒菜以后,更是恨不得拥有孙悟空薅一根毫毛变出无数个帮手的本领。但毕竟幻想吃得再胖,现实瘦得还是一阵风吹倒,痛定思痛,两口子一商量,狠狠心添置了电动和面机与轧片机。机器的工作效率确实杠杠的,以后两袋面粉量的面剂子早早能提前备好。如此一来,从冗长繁重中解脱出来的海军就有充足的时间颠锅炒大盘鸡做菜了。渐渐就把菜炒得色香味俱全,风生水起。酷爱吃烩面的人都懂得,一碗面不但讲究面片筋道与否,更讲究汤的口感是否香醇浓郁,滋味绵长。恰恰他们家面馆的羊骨汤熬制的恰到好处,奶白的颜色,香浓的味道,非常纯,非常正,喝了一口,想喝第二口,第二口下肚,又想把一大饭碗里的面汤全喝净。面的配料配菜也非常丰富,熟羊肉片,海带丝,豆皮丝,粉条,嫩绿香菜,外加一勺馋死人不偿命的红彤彤的辣子油。如果说烩面单纯好吃还不算,价格还便宜,一碗仅仅收费五元。这样的低价别说在沙颍镇,槐州市,即使搁在农村也是城隍庙的旗杆——独一无二。各种各样的精心独到,体现在生意方面就是每逢饭时,顾客一窝蜂似的都跑来了,甚至不乏大老远开车过来的城里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方圆几十里的人们养成了习惯,固定下饭点时互相邀情的口头禅:“走,去海军烩面馆!”

  生意红火,两口子虽然每天忙的脚手不闲,但分工明确,也算有条有理。人高马大,能说会道,手脚麻利的张冷负责前厅,从顾客进门打招呼,落坐后上菜端面,到收钱送客走人,热情周到,笑声朗朗,像一束绚烂阳光泼洒在饭店,泼洒在顾客心头;身体健硕,心思细腻,曾因报考体育学院时全市长跑第一却被人顶替而一直郁郁寡欢的海军专职炒菜,下面,闲暇练书法,喝酒。

  海军练书法是真练,喝酒也是真喝。早晨天不亮起床,研好墨,铺好报纸,价格昂贵的狼毫毛笔饱蘸浓汁,凝神悬腕,时而工工整整,时而恣肆挥洒。一张报纸写完,清水洗净毛笔,提起一瓶啤酒,一饮而尽。此时天光大亮,下楼收拾昨晚狼藉的前厅,抹桌子扫地,边干,边饮啤酒解渴,拾掇利落,两瓶酒下肚。而早早起床开三轮摩托去城里买菜的张冷也回来了,俩人一齐动手预备中午的饭菜。等整治停当,客人开始陆续登门。一阵昏天黑地的忙活完,喝半斤白的,晕晕乎乎上楼午休,晚上再如上午那样忙一阵,剩下的半斤一滴不剩全撂肚里。

  但凡对某一项有独特嗜好的人,都有这方面剖心掏肺的密友,这仿佛成了世间颠扑不破的铁律。譬如爱钓鱼者有钓友,爱旅游者有驴友,爱打牌的有牌友,自然,爱喝酒者有酒友。海军最铁的酒友不是别人,是他远房的一个表叔,老范。老范比海军年长二十多岁,两人属于忘年交。不过人家可了不得,退休前一直担任沙颍镇供销社主任长达三十多年,是全镇响当当的名人。在那些物质匮乏的计划经济年月,老范作为掌管全镇数十万人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实权人物,那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炙手可热,红中带紫还透着金灿灿的神光。每天请他吃饭喝酒的人能拉起一支几里地远的队伍。但是,海军与他喝酒就是喝酒,从不谈其它,私底下几乎不来往。如果谁歪嘴说想近水楼台先得月,海军肯定会怼他一句“扯淡”。

  而老范任上时,每次有人请喝酒,就嘱咐说“到河南沿海军饭店去”。沙颍镇与河湾村隔着一条沙颍河,一北一南,由于没桥,需从码头坐船来往。人常说隔河十里远,但老范偏偏要舍近求远,而且每场都必须海军作陪。有时候吃饭客户多,海军实在抽不开身,老范就端两杯酒到厨房,自己两手一碰,递给海军一杯,说声“干了”,都一饮而尽,然后转身再去前厅。张冷看着好笑,问老范:“表叔,他都顾不上陪你,你还请他喝啥酒?”老范一脸严肃的回答:“跟他在一起喝酒,得劲。”

  由于长年浸淫在酒精里,老范酒量惊人,猜枚划拳练得出神入化,而且栆木橛子过得硬,输了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哪怕喝得吐成汪洋大海,拉到医院打吊瓶,也从不推诿扯皮。当然,他这样严于律己,眼里就揉不得一粒沙子,就可以理直气壮要求其他人,任谁都不准偷奸耍滑,都得像他那样端起酒杯一口气焖干。好多与老范在一起喝过酒吃过饭的人,免不了私下里发泄牢骚:陪老范喝酒,我腿肚子都转筋哩!

  每回老范都是坐主位,其他人环绕左右,犹如众星捧月。老范总是大手伸开,豪气的喝一声:“来,我先走一圈!”那阵势,那气派,很有大将军统领三军征战沙场的威风。下首陪坐者都赶紧笑脸相迎,拱手作揖求饶,好听的话像满池塘盛开的莲花。这时的老范就红光满面,神采飞扬,意气风发。有次酒后,拉着海军的手,拍着胸脯说:“海军,只要你开口,让我给你办啥事我要不办,我就不是人!”海军笑着抽出手:“看您说的表叔,我能有啥事。”确实,直到老范退休赋闲,海军张冷两口子连他家大门朝哪儿都摸不清。有人不理解老范为啥对海军那么好,老范笑笑说,对脾气。

  退休后的头几年,因为家底厚实,人脉没完全断,老范的酒场也不少。酒桌上的他仍然老规矩,端起酒杯一口气见底。张冷和海军担心他的身体,不止一次的规劝:“表叔,您现在六十多的人了,喝酒再这样猛,身体咋吃得消啊!”老范不在乎,胸脯排得嘭嘭响,开玩笑似的说:“我这是金钢不坏,杠杠的!”

  迈入七十岁门槛后,老范家里出现了极大变故。先是知冷知热,照顾他一辈子的老伴撒手西去,接着两个儿子为分家产大打出手,然后各自搬出老宅,老死不相往来。偌大的院子一下变得冷冷清清,再没有了往日的欢声笑语,灯火辉煌,老范的情绪低落到了极点,整日郁郁寡欢,借酒浇愁。直到一天早晨晕倒在自家院门口,被人及时发现送进医院,经医生全力抢救,才算勉强捡回一条命。张冷和海军听说后,买了一大堆礼品去医院探望。病房里其他病人家属亲戚一大堆,只有老范床前不见一个人影,一个人孤零零的蜷缩在白色被窝里,像一只被谁不小心遗弃的猫。看到张冷海军两口子的瞬间,老范的眼泪刷的下来了,嘴撇了撇,颤抖着声调喊了声“海军——”,再说不下去,而是一阵压抑的抽泣。

  海军一个箭步抢到床前,伸出双手紧紧握住老范皮肤松弛的一只手,发现他眼睑浮肿,面色灰黄,稀疏的头发全白了,往日的威严气派,意气风发全然没了踪影,禁不住悲从中来,喉喉头哽咽着喊了一声:“表叔——”

  从医院返回面馆的路上,海军一直闷闷不乐,还是听张冷说“表叔真可怜,以前多少年帮咱们,这回该咱回报他了”,紧皱的眉头才算舒展开来。老范出院当天,海军两口子丟下生意,特地去医院接他,然后在自家烩面馆隆重摆了一桌,并请来以前的几位酒友作陪。坐在主位的老范,看着眼前熟悉的一切,恍然想起已如云烟般散去的过往,泪水再次模糊了双眼。

  以后的日子,隔三差五,两口子就把老范请来,摆上一桌,由要好的酒友作陪,还是猜枚划拳,大碗喝酒,十分尽兴。渐渐的,老范脸上恢复了喜色,一直到过世。而后来他喝的酒全是用白开水顶替的事,也永远成了他和海军两口子保守的秘密。

  老范死后,谁也不会想到,海军两口子善待老范的事,宛如春天的风信子,吹到四邻八村,暖得许多人的眼眶潮潮的。大家伙都相信,一切福缘皆随善行来,日后烩面馆的生意更加红火,足以证明这个道理。进店请客吃饭的,红白喜事包桌的,越来越应接不暇。两口子正想抓住机会,雇佣人手,扩大经营时,出事了。

  那天刚过午饭高峰,进来三个喝得醉醺醺的年轻男子。一落坐就拍着桌子高声喊:“店里人都死光了吗?老板哩?上面!”“达克”过去嗅他们,被其中一人狠命一脚,踢得“嗷”的一声跑开了。正在后厨忙活的张冷听到声音不对,急忙出来一看来人,竟是河对岸镇上的三个赖皮,脑袋顿时轰的一响,暗叫不好,找茬的来了!只得满脸堆笑,上前和颜悦色的问他们:“三位老弟,今儿个咋吃?”

  “咋吃?能咋吃!你卖的烩面不吃烩面吃啥!”刚才踢“达克”的那个家伙梗着脖子,皱着眉头,直盯着张冷,恶狠狠的说。

  “好好,兄弟,这就给你们下面!”张冷强按着心头的忿气,脸上仍带

  着笑,应承一句,急忙去了后厨。正在“咣咣”在菜墩上忙着切菜的海军问:“前面咋了?”

  “镇上的三个赖皮来了,看样子想找事。”张冷捂着“怦怦”跳的胸口,不无担心的说。

  “找事?”海军愣了一下,眉心拧成大疙瘩,手上的菜刀也慢下来,“咱们没得罪谁呀?”

  “树大招风,不一定是哪个熊渣子红眼病犯了!”张冷冷冷的说一句,嘱咐海军:“你先给他们下面,我去前头应付,看不行赶紧报警!”

  “好!你小心一点。”

  “知道。”

  两荤两素四盘菜放到三个赖皮面前桌上,一瓶好酒也拿上来,张冷仍是满脸笑意:“恁三位轻易不来,这是姐的一点心意,先慢慢吃着,烩面马上就下好。”

  谁知三个赖皮不但不买账,还破口大骂:“把我们当成要饭的,我看你是欠打呀!”说着跳起身,忽啦一声掀翻桌子,菜盘酒瓶“哗啦”“咣当”一阵乱响。

  “砸!”三个家伙一声嚎叫,操起凳子啤酒瓶就要动手,恰好这时,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走进店来,看到这副场景,顿时勃然大怒,大吼一声:“住手!”话音未落,人已到三个赖皮面前,只听“啪啪啪”几声脆响,三个家伙每人脸上挨了两记响亮的耳光。张冷愣住了,从后厨拎着菜刀跑出来的海军也愣住了,三个赖皮不但立即收起了嚣张气焰,还低头垂手,诚惶诚恐喊了声:“吴老板!”

  “给我记住了,这是我大哥的馆子,以后再让我知道你们在这胡作非为,小心我扒了你们的皮!”中年男人手指点着三个家伙的脑袋,恶狠狠的教训一通,然后手一指门口,喝声:“滚!”

  三个赖皮连滚带爬的跑走了。中年男人这才转过身来,伸出双手紧紧握住海军的手,满脸歉意的说:“大哥,让你和大姐受惊了!”

  张冷看清来人是娘家邻村的吴国强,不由惊异万分:“国强?怎么是你?听说你一直在槐州市做生意,已经十多年没回来了,今儿个咋这么巧赶到这?”她对这个叫吴国强的男人太熟悉了,从小好吃懒做,偷鸡摸狗,长大后打架斗殴,坑蒙拐骗,可谓恶行累累,劣迹斑斑,曾有一次还把黑手伸到面馆里呢!谁想到如今却混得人模狗样,居然还敢当众搧三个赖皮的耳光,真让人惊掉下巴颏子!

  海军抽出手,淡淡一笑,说:“谢谢!”然后又如梦初醒似的问:“您是哪位?”

  “国强!我不是经常跟你提,俺那边的大名人!”张冷看海军犯迷糊,怕引起尴尬,急忙抢着回答。毕竟人家刚替自己解了围,这份情不能不领。

  吴国强还是不自然的笑了笑,说:“大哥,您还记得十八年前,大半夜的你撵我的那件事吗?”

  “哦——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你看我这记性,真是老年痴呆了!”海军脑海里蓦然亮光一闪,十八年前那一幕电光石火般显现出来。

  “要不是您及时喝止住你家那只狗,恐怕我当时就交待了。哦,对了,你家那只狗还在吗?”吴国强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着,想起了年轻力壮,反应敏捷的“达克”差点咬断他喉管那惊恐的瞬间。

  “还在还在,那不是!”海军不好意思的笑着,头转了两圈看到“达克”正趴在一张桌子底下,津津有味的和一根光溜溜的骨头博头,什么过往的事似乎与它没有半毛钱关系。

  三人都被“达克”的憨相逗笑了。等止住笑,吴国强继续发表感慨:“最应该感谢的还是海军哥,当时被你和这只狗追上后,我都吓傻了,随口编了句瞎话,说偷钱是为了给我爹治病,没想到你那么好骗,信了我的话,不但不追究我偷钱的错误,反而把钱全部给了我,咳……我真是……惭愧的要死。”吴国强肥胖的脸庞果然红了一大片。

  “看你说的,国强,人常说不打不相识,要不是因为这,你跟恁海军哥咋会成朋友呢!”张冷不失时机的笑着打圆场。

  “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还提他干嘛。”海军说的轻描淡写。经过这么多年,他早把这事忘了个一干二净,感觉再提没一点意思。倒是张冷,对这个“娘家人”比较上心,关切的询问:“这些年你在市里都是干的啥?”

  “我揣着海军哥给的钱,搭车去了市里,先是在一家歌舞厅当保安,看场子,干了一段时间,老板看我表现不错,就提拔我做了队长,手下管几十号人。又做了几年,认识的有头有脸的人越来越多,又看干歌舞厅来钱确实快,就带着小弟自己开了一家,名叫皇朝,不讲名字怎么样,反正只要够气派就行,现在在整个槐州市,若说那家歌舞厅名气最大,大概我皇朝第二没谁敢说第一,不说别的,光我手下看场子的,就养了一百多号人,喏,刚才那三家伙,就是我其中一个保安小队的。所以,说一千道一万,我能有今天的成就,还不是全托海军哥的福?这份恩情我一辈子都不会忘。以后如果再有什么事,只要给我打个电话,我立马给你摆平。”说着,掏出自己的烫金名片,双手捧着,毕恭毕敬递给海军,

  海军这辈子最看不顺眼祸害普通老百姓的人渣,刚才吴国强一番介绍,让他陡然失望,哼!原来狗改不了吃屎!仍然不是个啥好玩意!心里暗暗骂着,脸上不自觉流露出轻慢的神情,伸手接过名片,看也没看,说:“好的兄弟,我记着了,以后有事找你。今天我们累了一上午,该休息了,等你改天来,咱再好好的叙。”

  “中!中!”吴国强一怔,瞬间明白过来,连声敷衍着,也不和张冷打声招呼,抽身往外走。

  张冷狠狠剜海军一眼,嘟囔一句“神经病!”一阵风撵上去,跟在吴国强身后,佯装热情挽留:“国强你轻易不来,在这吃饭呗,让你哥陪你喝俩儿。”

  “不了,大姐,等以后你们有机会去了城里,我请。”

  门外马路边停着一辆明光耀眼的奔驰迈巴赫,吴国强低头钻进去,关上车门,车屁股冒出一股青烟,跑了。

  砸店风波虽然平安落了地,但海军的心情还是受到了很大冲击。他万万没想到自己本本分分做人,踏踏实实卖烩面,没招谁惹谁,最后还是让人家妒忌,引来一场祸秧秧子,更想不通的是,自己不正眼瞧的小混混,居然能靠歪门邪道混得风光无限,把天天动刀动枪的地痞流氓制得服服帖帖,看看自个呢,危难时候甚至连家人都保护不了,真是窝囊死了。心里这样想着,不免沮丧透顶,萌生了出外好好闯荡一番的念头。但当他把这种想法告诉张冷时,却立刻遭到强烈反对。张冷劝他的语气,基本算是苦口婆心。张冷说,咱就是过安生日子的普通老百姓,那种靠打打杀杀,勾心斗角过上的风光生活,咱适应不了,也不打算适应,咱就好好把烩面馆干下去,供应儿子女儿都能考上大学,有个好前程,咱俩老了老了落个好身体,这辈子就知足了。

  可千劝万劝,海军心里的那道梗就是过不去,就是想把店关了,出去打工。他给老婆说,两人出去打工钱也不少挣,还不用操心,还不受窝囊气,多自在,你要不去我去!

  张冷看实在劝不动他,只好妥协:既然你不撞到南墙不回头,那你去好了!

  说这话第二天一大早,海军竟真的背着一个装有换洗衣服,笔墨纸砚的编织袋,像个神气活现的孩子,不管不顾的走了。

  离开家的海军来到省城,进了一家工厂做仓管。第一天安顿好铺盖,找地方摆笔墨纸砚时傻眼了,十几平的房间,四张高低床,上下铺,住十二个人,包裹皮箱塞的满满当当,下脚都困难,哪来发挥雅兴的地方?海军叹口气,只好把掏出的笔墨纸砚重新塞进编织袋。夜里睡觉时,比练不上书法更要命的事跟着来了。下铺八个人住的是四对父妻,拉着布帘勉强遮住不露光。正睡的迷迷糊糊,床有节奏的摇晃起来,还伴随隐隐的呻吟。过来人的海军,被这摇晃,被这呻吟折磨得心旌摇荡,血脉贲张,睡不着觉。睡不着觉的海军就想起床后喝酒,可是工厂规定,上班不准饮酒,违者罚款,甚至开除。睡眠不足的海军上班就头昏脑胀,就提不起精神,老出差错,不是把收货记到发货本上,就是把发货记到收货本上。后来月底盘点,主任看了出纳表头大不止十圈。怒火冲天的主任一口黄牙上诉给老板。矮胖像个柏油桶的老板黑着肥脸,用粗短的手指一指工厂大门,朝比他高半头的海军怒吼:滚!这似曾相识的一幕,让海军感到锥心的耻辱,仅仅半个多月前,吴国强就用这种无视的口吻喝斥过三个赖皮,现在却轮到自己被人以相同的方式羞辱,难道自己也成了没羞没臊的赖皮?

  仅仅大半个月,又黑又瘦,失魂落魄的曾海军蹒跚着脚回到面馆,正忙的像没头苍蝇的张冷没说话,默默接过编织袋,一起走到楼上,卫生间浴缸放好洗澡水,安排海军洗澡休息,随后匆匆下楼继续招待顾客。等送走最后一个客人,张冷炒四个菜,拿出春节待客剩下的一瓶“宋河粮液”,用托盘端到楼上,摆在海军面前,声音柔柔的说,别忍着,喝吧。

  海军低着头,不敢看老婆柔软的目光。抓起酒瓶,一仰脖,咕咚咕咚倒进肚里半瓶,然后酒瓶往桌上一顿,咧开嘴哭了,像当年考上体育学校被别人顶替后那样委屈的哭了。

  张冷搂过他的肩膀,手抚摸着头,以后不出去了,还炒你的菜,行吗?

  嗯……海军哽咽着连连点头。

  小店恢复了往日有序的模式:张冷一如既往在前厅迎来送往,满面春风;曾海军一如既往在后厨精心侍弄菜品,其余时间练字,喝酒。

  路旁的树叶青了黄,黄了青,地里的麦子割了一茬又一茬,他们家的烩面馆也像大树麦子那样吸足阳光,水份,肥料,滋滋润润的生长着。

  谨以此文向善良正直,乐观豁达,勤劳坚韧的张冷嫂子和海军及所有普普通通活着的人们致敬。

【审核人:雨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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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gs: 烩面馆 乡村 烟火 槐荫 殷国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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