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一一,罗家长,今天几点开船哟?”
“跟往天一样,下午两点半!”一阵浑厚的应答声从后舱传来。一位老船客站在岸边与罗家长对话。
罗家长,龙门揽载的掌舵人,正规称呼应该叫驾长。“驾长”与“家长”谐音,人们习惯称呼罗驾长为罗家长了。大家认为,上了一条船就成一家人,身家性命全在驾长掌控之中,称之为家长感觉更放心、更亲切。驾长也会从谐音称呼中感受到船客们对自己的信任,从而更敬业,更会把揽载乘客的安危时时刻刻挂在心。船上有只盛自制饮料的扁木桶,冬天盛热姜汤,夏天装老荫茶,口渴了,舀一碗,或解暑热,或驱寒气。船上还备有小药箱,谁有小伤小痛,打开药箱可以选择适用药物临时救救急。江津到龙门,30里水路,票价特亲民,一人二角五。上了龙门揽载,人人都会感觉得到乘客与船员、乘客与驾长之间水乳相融的浓浓乡情。
(江津龙门滩古镇)
龙门,长江上游江津之龙门古镇,而非洛阳鲤鱼所跳那龙门。龙门揽载,就是龙门来往江津的那只大木船。早些年,龙门到江津,虽无车马驿道相通,但有长江水道相连,乘船出行是最佳选择。所谓“揽载”,本是承揽运载客人及货物之意。不知何时,“揽载”,成了这艘木船的代名词。
三国蜀汉刘备章武年间,江州县析出部分地域设置乐城县,龙门是其治地。龙门地处长江要津,是乘舟出川的必经之地,也是风景秀美之乡。唐代诗人陈子昂曾在此短驻,留下了千古绝唱《过巴龙门》:“龙门非禹凿,诡怪乃天功。西南出巴峡,不与众山同。长窦亘五里,宛转复嵌空。伏湍煦潜石,瀑水生轮风。流水无昼夜,喷薄龙门中。”
从古至今,龙门揽载不知运行了多少年,不知承载了多货物,不知迎来送往了多少船客。我下乡在龙门当知青时,北岸早就有了成渝铁路古家沱车站,但别人告诉我,龙门到江津,还是坐揽载最便捷。
(龙门滩江中奇石)
第一次坐龙门揽载,那是1970年7月的一天下午。从古镇老街石阶梯走下来,宽阔的龙门滩码头半没水中,几艘木船停泊岸边,问询才知晓,最外边那艘就是龙门揽载。
这是一艘楠条木打造的大帆船,足有十六、七米长。粗大的船桅伫立在客舱与前甲板连接处,船篷卷缩捆绑在桅杆旁。前甲板左右船梆插立桡柱,泊岸时,桡桨取下靠放在船梆边,行船时才把桡桨斜挂在桡柱上。有了桡桨,揽载才有了动力,前甲板就成了动力舱。中段是客舱,设有穹起的竹篷可遮风雨挡太阳。穿过客舱,抬步就可上舵舱。舵舱位置较高,方便把舵观四方,是全船关键之处,也有船篷遮风挡雨。
一根木跳板,一头搭在石岸边,一头搁在前甲板。有乘客小心翼翼走过跳板上了船,我也紧随其后上了船。客舱内四米多宽,搁置几块长长的宽厚木板当座椅,大约可坐五、六十人。客舱里多是本地人,有背背篼挑箩筐的农民,有扶老携幼的居民,也有提公文包的出差人。揽载没特座,上了船,乘客身份平等,都是自己找座。临座告诉我,人少时,一人一座还有剩余,人多时,打个招呼,相互挤挤,也无怨言。
7月是长江沣水期,水量大,水流急。揽载从龙门码头启航,沿着主航道而行,顺风顺水,不用扬白帆,无需多摇橹,船速很快捷,一个多小时即到江津。坐在舱里,有船篷遮挡,看不见两岸风景,偶尔感觉得到船只在急流浪涛中起伏摇动,此外就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了。后来,多次搭乘龙门揽载才知晓,下水易,上水难。下水揽载动力靠的是水流,上水揽载动力全靠人力,全靠驾长的智慧,全靠船员们齐心协力过急流闯险滩、勇往直前的拼搏精神。
龙门揽载停泊江津米邦沱码头,早上6点半开船,中午时分到龙门,下午返江津,一天一来回。
(停泊龙门揽载的江津米邦沱码头)
揽载上水难,上水慢,身强力壮的人大多不坐上水揽载,而是走沿江古道,经广子桥、五举沱、双石场、鹤山坪寨门,步行30里到龙门。
有一年春天,我的脚趾感染了“猪屎疙瘩”,走路有些不便,从江津返回龙门时选择了坐揽载,这也是让我终生难忘的一次行程。
来到揽载停泊外,虽已开春,江风呼呼掠过,仍感十分寒冷。龙门揽载的船工们早早来到前甲板,整理好厚厚的布肩带,跺着双脚取暖,等候着驾长开船的口令。6点半到了,舵舱传来了罗家长浑厚、富有穿透力的呼声:“开船啰——”。船工们下到岸边,把布肩带连接在竹牵绳上,然后分站在牵绳两边,仿佛一根树杆互生了若干枝杈。竹牵绳很长很长,一头留在舵舱,打好结,通过桅杆、前甲板套环,另一头连接岸上的牵夫。牵绳绷紧了,揽载开始在逆流中慢慢前行。客舱里人不多,静悄悄的,听得见绷直牵绳与船篷摩擦的沙沙声,听得见岸上牵夫一步一前行短促有力的号子声。
听到“嗨,哟哟-,嗨,哟哟-”极富音乐节奏感的号子声,我忍不住站起来,走往前舱,想看看船工们拉牵的场景。揽载正行至西关村部队砂砖厂河段,这里有一条小河汇集长江,水流也有些急促,若大揽载顶着逆流,行进很缓慢。此时,船工们脚踏草鞋刚从冰冷的浅水滩淌过,又弯腰贴近鹅卵石河滩,一步一移动,全力牵拉着船只缓缓向前。见此场景,这才知船工们身系重载,一步一个脚印,踔厉前行之艰辛。
恰此时,岸上又传来了拉牵号子声,不过,这段号子却风格别具,轻松而又诙谐,让刚刚经历紧张场景的船工们有了心情放松的机会。“河边有枝花哟,嗨哟哟,不是你那家哟,嗨哟哟,只看不要采哟,嗨哟哟,采花要焗(刺)手哟,嗨哟哟。”这些船工号子,有的是自己独创,也有的是同行传唱,我估计,这几句应该属于同行传唱那一类。
此季节,上水揽载的航线是先沿江南岸逆行,因广子桥下有三尖石与乱石滩阻航,行至鲤鱼石就要抛河过江北,再沿德感外河滩拉牵上行至五举沱对岸,再抛河过江到五举码头上下客人,随后沿南岸拉牵上行,经鹤山坪寨门至龙门滩码头。
(龙门揽载经过的鲤鱼石、德感坝河滩)
船至鲤鱼石,马上就要抛河过江了。船工们返回船甲板,迅速收起牵绳和布肩带,各自站位船梆把桡桨斜挂在桡柱上,作好了划桡抛河之准备。前甲板左设桡桨三副,右设桡桨四副,舵舱左设桡桨一副,为驾长助力时所用。前甲板有副驾长,抛河前,负责用带铁尖的竹篙探测水位,再把揽载船头撑离河岸。桡桨打开了,船工们分开双手,握紧“T”型桡把,在副驾长的口令指挥中,由慢到快,划起了长长的桡桨。落桡时偶尔会溅起阵阵水花,飞落到船篷顶哗哗作响,坐在舱内听得到,也知晓这是划桡抛河最用力、最紧张的时刻。
后来,有艺术家创作了歌曲川江号子,素材来源于拉牵与划桡时船工们呼喊的号子。如“呀-吔-吙,嗨嗨-”,应该是取自于划桡号子。划桡号子,不是每个船工想怎么喊就怎么喊,而是听领喊人引导,大家再跟腔。龙门揽载领喊人是副驾长,50来岁,高挑个,精瘦而有神,人称“老顽童”。船离岸,他放下竹篙,抓起一副桡桨,一边划一边引喊起了划桡号子。“大家用力嘛,嗨-嗨!不要偷懒嘛,嗨-嗨!齐心协力嘛,嗨-嗨!划过河去嘛,嗨-嗨!”在他的号子引领下,船工们应答整齐,下桡整齐,用力一致。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协调而一致,大大加快了龙门揽载抛河的速度。
(长江德感坝河滩)
此时此刻,不得不提操舵把向的罗家长。罗家长古铜色国字脸平常一副宽厚和蔼的神情,见人就打哈哈,自打抛河离岸一开始,他没了一丝笑容,炯炯有神的目光始终聚焦在船首航道上。揽载快入水筋,船底接触暗流沙沙作响,罗家长不慌不忙地把舵迎浪前行。揽载进入水筋,船头被急流冲击偏向,罗家长双手紧紧压住舵把缓缓拨回了航向。后来我才知道,主水筋的流速是正常水流的三到四倍。船头偏航转向,轻者,急流能把船只冲到几百米开外,让你难以到达预计靠岸点;重者,急流能把船头船体冲斜,一但把舵失算,船只就会瞬间倾覆。揽载抛河伊始,全船人的身家性命都系于一身,罗家长神情为何如此专注、如此紧张,可想而之了。
(江雾深处即是五举沱)
揽载终于穿过了主水筋,驶入了德感坝浅河滩,靠了岸,船工们下了船,又背起布肩带,继续拉牵上行。行至五举沱对岸,揽载又要抛河。此时,东南风沿河谷袭来,一阵紧似一阵。罗家长大声吆喝,“快点把船帆打开,升起来!”船工们井然有序地张开了船帆。船帆用土棉布做成,很陈旧,原来的粉色已经变成了深灰色,而且还有五、六个破口,但不影响迎风航行。有了船帆助力,船桡可暂时不划,船工们也有了坐在船桡柄上短暂休息的机会。借助风力,罗家长稳稳把着舵,揽载不仅抛过了河,而且沿着岸边航线,自主滑行了好长一段水路,直到风力减弱难以为继而止。收了船帆,揽载又开始了船工拉牵的行程,直到停泊龙门滩码头。
(长江龙门滩河道)
随着交通工具现代化的发展,龙门揽载先是被改装为机动船,后来被大型客轮所替代。现在,江津到龙门已有公路通达,公交车、自驾车很方便。特别是近几年,江津加快路网枢纽建设,贯通龙门的合璧津高速公路即将建成通车,江津到龙门的沿江快速干道也将建成,龙门古镇将成为重要交通节点,龙门的经济社会发展也将随之迎来翻天覆地的蝉变。不过,我还是忘不了已经消失了的龙门揽载,忘不了龙门揽载心系乘客细致入微、周到服务的那种诚信精神,忘不了龙门揽载罗驾长和船工们团结协作、勇往直前的那种拼搏精神。
(贯通龙门的合璧津高速公路)
在此,我要用江津人、明代工部尚书江渊乘龙门揽载到龙门,所见所闻、所思所想而留下的《龙门春浪》古诗来结尾:
蜀天春煖雪山消,岷江千里飞洪涛。夜深忽看神鱼化,
狂风鼓浪龙门高。舟人渔子奔回顾,倚棹怆惶恐难渡。
不知变化在须臾,人间别有青云路。蜀江春涨涌波澜,泛溢龙门两岸宽。羊角风生滩正险,峨眉雪化水偏寒。鱼龙泼刺飞滕远,舟楫沿流济渡难。谁解扬鳍三汲去,早乘雷雨拜金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