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军营二十多年了,但从军的岁月却从未远离我的生命,它已化为一种新的乡愁,牢牢地盘踞在我的思念里,泛滥在我的梦中。梦里的军旅杂乱无章,常常意外地复述几近忘却的往事,昨晚就突兀地梦到了当年第一次探家的情景。想不到那早已遥远的幸福,依然如陈年美酒般甘绵醇厚。
那是1974年的一个夏日,连里通知我可以探家,那一刻,我兴奋得大脑似乎瞬间短路了,像黑白电视机里突然信号不好,屏幕上一片雪花,整个晚上都睡不着觉,激动的心不知如何安放是好。
那时候的火车很慢,从部队驻地到家乡七百多公里的路程,要走二十多个小时。与火车的慢相比,我的心却要快得多,一上车,心就飞到了家乡。
快到故乡时,我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车外,贪婪地搜索着车外的景色,生怕漏掉久违的熟悉。随着家乡的景物飞快地扑进视野,心倏然加快了跳动的速率,人像缺氧的魚,呼吸变得急促。
终于到站了,我第一个走下火车。站在家乡的土地上,望着那熟悉的房屋、街巷,听着那久违的乡音和蝉鸣,我的心激动得快要跳出来了!能不激动吗?这可是我出生和长大的故土啊!是我当兵五年里日思夜想乡愁葳蕤的那块土地啊!她的一山一水都是我思念里的章节和段落,一草一木都是我乡愁中的故事与歌谣。
什么是乡愁?乡愁就是当你远离故乡的时候,而故乡却从未远离你,她如影随形,常常在你的梦里进进出出,在你的思念中来来往往。这是我当初对乡愁最深切的体悟。
此刻,站在故乡的面前,我仿佛不是回来探亲的游子,而更像一个从家里走失多年、刚刚找到家的孩子,惊喜兴奋、委屈激动、满足庆幸和轻松愉悦百感交集,如汹涌的海浪破堤而出,冲击得我几近意识恍惚、失魂落魄,我默默地念叨着“回家了,回家了……”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
走进家门,父母亲看到我回来了,惊讶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因为事先他们并不知道我要回来。那个年代,通讯不便,我与家的联系只能靠写信,一封信走到家,要一周多时间,恐怕信没到人已回来了,所以我没有写信告诉他们我要探家。
晚饭后,坐在父母的房间里,他们与我聊了许多。在我从军五年的时光中,他们积攒了许多问号,迫切地想要在与我的交流中拉直。对于他们的询问,我一一认真作答,细致解说,一点一点帮他们把心中那块悬着的石头放落下来。
家是远行人爱的驿站,探家就是一次爱的补充。尽管那个年代我的家与大多数家庭一样并不富裕,但在我探家期间,父母仍尽其所能,把对儿子的爱还原为具体的物质生活,想方设法地让我享受到最好的款待。父亲东奔西跑买魚买虾买肉、买时令水果,母亲则变换着花样给我做好吃好喝的,他们仿佛是把我离家五年里家的全部温暖压缩起来,集中地在我的假期里释放给我,让我每一天都充分地享受着父母最直接的暖爱,享受着家的温馨与幸福。
而我也在利用一切机会来补充对家乡的记忆和亲近,探亲访友,走街串巷,所有在异乡思念的那些人和地方,我都一一去拜访和探望,那也是我对故乡的一种爱的补充。
归队的日期很快就到了,我心中充满了对故乡和亲人的恋恋不舍,家的温暖、舒适、亲切、幸福令人难以割舍。但一个军人早已明白国与家的关联,更清楚自己的使命和纪律,所以对家的依恋并不能让我裹足不前。况且,对于一个士兵而言,军营也是他的家,离开部队他同样会想“家”。于是,我愉快地踏上了归队的路途。
一次探家,让我对乡愁有了新的领悟:军人的乡愁是双核的,离开故乡思故乡,离开部队想部队。从此,这种复合的乡愁像一道固有的程序,安装在我的生命里,一生都无法卸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