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前，我骑着一辆崭新的单车，带着简单的行李，头也不回地走出生活了十几年的小村庄。从此以后，我一直在路上，穿梭在不同的大街小巷里。
那时候，家乡还没有水泥路或者柏油马路，在田间地头，纵横交错的小路长满野花和小草，我和小伙伴们常常在这里追逐一只蜻蜓或蝴蝶。在生命躁动的那些年月，我们还会在乡间的田野里上演一出出闹剧——我们提前约好时间和地点，放学铃声响起，十几个人背着书包朝着同一个方向的奔跑开始了，待来到田间地头，把书包随意地往地上一扔，我们自觉地分成两队，手叉着腰，嘴里不停地挑衅着对方，只听不知是谁一声吼叫，双方就像一头头发怒的小牛，头抵着头，手抓着手，扭动着腰肢，开始了第一轮的厮打，几轮比拼下来，最后竟不知谁胜谁负，乱哄哄扭作一团，我们不自觉都被这场闹剧逗乐了，十几个小伙伴仰面躺在田野里，朝着天空大笑着滚来滚去。生命在最初的萌动里，激发出无限的热情和力量来。
这样的快乐持续了很长一段时光，直到妈妈突然离世以后，我开始变得不爱说话，我不再喜欢和小伙伴一起疯跑在田间地头。我常常一个人走在乡间小路上，脚下是挤挤挨挨的野花小草，我时常幻想自己就是一棵小草，安详地扎根在温暖的土壤里，白天，风一来，在灿烂的阳光下轻快地摇曳着身姿。夜晚，我又在大地母亲慈爱的怀抱里，酣然入睡，做着甜甜的美梦。但是哪一棵小草才是我，哪一条小路才是我的归宿，我走遍村庄所有的乡间小路，始终找不到答案。
那时我并不知道家乡以外的水泥路或者柏油马路有多宽，有多直，我只偶尔在电视里看到过。在没有发达的通讯之前的乡下，老式的黑白电视机需要借助天线才能清晰接收信号。一天我闲来无事，准备看会电视。我来回转动天线，天线发出“吱吱吱”难听的声音，这个声音引起了哥哥的反感，他走上前来毫不犹豫打了我一巴掌，大我十岁已成家的哥哥，他抽打的力气足以让我疼痛难忍，我掉着眼泪跑出家门，一个人来到村庄的一条小路上，我坐在松软清香的野花小草中间，整整一个下午，我都不敢回家，我害怕父亲看到我哭红的眼睛--妈妈去世以后，我一点都不想惹父亲伤心。我出神地望着眼前一望无际的田野，无数条小路将田地分割成一块块方形的格子，放眼望去，那些方形格子的线条逐渐模糊在遥远的天边，它就像我此刻的思绪--剪不断，理还乱。
夕阳西下，我把思绪连同落日的余晖一同揉碎，抛向了无边的田野。我起身站定，双手用力揉搓了一下眼睛，尽力恢复着往日的平静，在父亲面前，我一定不能让他看出我哭过。我对着自己的影子笑了笑，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父亲在劳累了一天之后，最开心的事情就是坐下来询问我的成绩，我考了多少分，班级第几名，这些就像一副镇定剂，让父亲格外安心，尤其是在我如他所愿考取师范以后，父亲的精气神也一下子振奋了许多。
从此以后，我从村口的乡间小路走向城市的柏油马路，在喧闹的城市大街小巷，都留下了我的身影。
我清晰记得有一次骑着单车，在一条刚修好的宽阔的柏油马路上飞奔，风掀起我飘飞的长发，我高昂着头，大口呼吸着空气里自由和畅快的气息，那一刻，我以为自己生出了一双翅膀，恣意张扬，我浑身充满了快乐。
我的快乐似乎总是无法持续长久，就在师范二年级，父亲查出了癌症。每到周末，我总是匆忙骑行在回家的路上，父亲最喜欢我坐在他的床头，听我讲学校的各种见闻和经历，他舒展的笑容里，暂时忘却了病魔折磨的痛苦。我天真地以为我或许可以挽留住父亲的生命，直到我亲眼目睹他有些不甘地闭上双眼，我为自己的无能痛彻心扉，泣不成声。
一个金秋的十月，我骑着单车风尘仆仆从城里归来，走在熟悉的乡间小路上，玉米成熟的味道扑面而来，收玉米了，哥嫂一定很忙，我加快了骑行的速度，想赶快回家帮他们做一些事情。
那时家里刚盖了新房，一到家，随处可见用完的水泥袋子使整个院落看上去凌乱不堪，我放下自行车，第一时间收拾卫生，我把水泥袋子一个个摆放整齐，捆扎成一团，门外刚好传来收购废品的叫卖声，我不假思索地随手就将它们卖掉了。
从地里干活归来的哥哥看到院子干净了许多，就问我是不是把水泥袋子收拾出来卖掉了，我告诉他人家给我多少钱一个，卖了多少钱，并把卖的钱拿给他，就在那一刻，哥哥突然就愤怒着骂我：“笨死，人家不哄死你，一个袋子你能少卖一半的钱，你说你回家干啥，还不如别回来呢。”时常不在家生活的我的确不懂这些物价的行情，确实卖亏了，我有一丝愧疚掠过心头，同时哥哥的话也刺痛了我，是啊，我问自己，我回家来干啥呢?我在一阵心痛中陷入沉思，我知道那只是哥哥一句无心的话，可是已经成家、有了自己小家庭的他根本不知道，爸爸妈妈去世以后，这句话在我心目中的分量到底有多重。
第二天天不亮，我又开始上路了，我骑着单车，穿过村口的田间小路，这里仍然生长着茂盛的野花小草，我知道我连做一棵小草的权力也没有，至少，它们能安心地扎根在温润的泥土里，享受大地母亲温暖的怀抱，而我只能不停的在路上，从乡下走向城里，从弯弯曲曲的乡间小路一路走到城里宽阔的柏油马路，这一路走来，我没有方向，不知道要走向哪里，我更害怕自己会迷失在无人的路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