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我上小学一年级，暑假里，我有幸参加了万人大会。那是我第一次随着火车站的队伍进入江中大操场，内心激动，兴高采烈。我只是随父亲走在长长的队伍里，我和大人们一样怀有一种精神上的归宿感，这个在小城市区最高学府的万人操场常常令我感动。那时，伟大的中国人民特别热衷于精神生活，这个操场是致力于公布重大国家大事与集体公审罪犯的大本营。在那个积极开展运动的时代，我却只是混迹于热闹中的孩子。
当时，江山城外没有一处铺成水泥路，小城内仅有的水泥马路要不了几分钟即可走完，进入古老的泥土操场，场内集聚着成千上万的江山人民，摩肩接踵。他们依次举牌排队进入，牌子上写着不同的党政机关、部队及企事业单位的名称，最威风的是火车站那十多支火炬般的‘’老佛铳‘’，铳口用削成长方形的枕木针紧紧堵住，铳下有根引擎，大人们用香烟点引，铳口朝天，炸响的声音震天动地。最令我害怕的也就在炸响的那一刻，我会捂着耳朵，逃到一边蹲在地上，许多人都会为那一声巨响而灵魂出窍，齐刷刷的眼睛不约而同地望过来。周围的世界轻了，成为下界，车站的队伍像是人群中的高山，引人瞩目，眼神藏着无数的喜悦，如山顶上的泉。
人们例牌依次在江中大操场司令台前面的空场上，那时候江山到处存在着大地的感觉。没有高楼，无论站在那里仰视只有白云、星光、操场和那些百年大树，操场四周的围墙上，人们站着或坐着等着，那司令台上的大喇叭还没有被无产阶级的声音叫响，在肃静中沉默，似乎藏着心事。许多人的脸膛被往日的太阳烤成酡红，仿佛刚出炉。民兵指挥部的保卫人员在司令台两侧站立，左臂上套着红袖章，指挥部的头头大肚子老王，肥头大耳，肩上斜挎着短枪，老百姓见了他都怕，似乎他那一身赘肉就是为了每次的大会而震慑。
那是个阴天，当解放牌军车从操场之外驶向大门的瞬间，迎接它的不是万众欢呼，而是瞬间发生的安静。汽车上面的枪毙鬼双手被绳子反手绑着，每个人的胸前都挂有写有名字的木牌，身后有两个看守所警察押着，所有犯人低着头，只有汽车缓缓地驶到队伍的跟前，警察才会在他们背后狠拉一下绳子，犯人的头就不由自主地抬起，队伍中先前的安静才会有一群群窃窃私语构成出喧嚣声。无数的怒气涌起来，汇成一个巨大的怒气，在操场上升起，我看不见犯人，那些公审大会结束就会被拉出去枪毙的死囚犯，于是，我坐上了父亲的肩膀。当我看清之后，伤佛就像梦境，超现实的梦境。要知道，这是在70年代的时候，在江中大操场上!军车缓缓驶过时，我看到的是死神的苍白无光。那是一个伟大的时刻，我面对一场震慑的威武，并且刻骨铭心。被震慑的不只是个人。而是子孙三代，包括所有犯罪的人。我在人群中，心中惊喜，被感动，被震撼，似乎从那一天起，已经开始立地成佛……
2017.9.8晚于江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