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于1978年高中毕业,当年参加高考落榜后,回家乡参加生产队劳动。第二年初,我顶替出嫁了的姐姐去大队采茶专业队工作,成为采茶专业队年纪最小的一员。专业队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计划经济的产物,是大队办的集体企业性质经济组织。当时,各个大队都因地制宜成立专业队,有的办茶厂、有的办砖厂、有的办木器厂、有的烧石灰窑、有的办林场,沿海的乡村组建捕捞队,靠近集镇的成立运输社等,可谓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我们大队因为有一个茶园和一个茶厂,因此成立专业队,平常组织队员到离茶厂约六、七公里的仙女岭茶园采摘茶青,供给茶厂制成茶叶,再将茶叶卖给供销合作社,以增加集体经济收入。
1980年秋,在父亲的支持下,于心不甘的我,毅然离开了专业队,去公社中学补习班复读。虽然我在专业队待的时间只有一年多,经历不算丰富复杂,但我在仙女岭茶园采茶和在茶厂协助制茶的日子里,亲历亲闻的事情,至今记忆尤新,历历在目。
藏龙卧虎专业队
专业队的队员来自各生产队,中、小生产队来一人,大的生产队来两人,总人数二十多人,以中年男子居多,也有少量的青年男女。其中队长和几个“怪才”留给我的印象最为深刻。
专业队长“矮瓜三哥”。“矮瓜三哥”大名吴诗福,约40岁年纪,身高一米六左右,中等身材,皮肤黝黑,讲话声音略微沙哑,因为他在家中排行第三,故人们封他为“矮瓜三哥”。
吴队长经验丰富,工作负责,管理严格。平时队员上山采茶迟到时,讲得最多最严厉的口头禅就是“扣工分”。其实队长的最大权力也就是扣工分了,因为队员是各生产队派来的,生产队不召回换人,专业队长无权开除队员。体现吴队长权力的是一个银灰色的哨子,他不吹哨子,大家都不敢收工回家。每当下午4点半钟,吴队长安排好第二天的工作后,便从口袋中掏出哨子吹“滴滴”几声。听到哨声,队员们作鸟兽散,纷纷回家。
有一次,吴队长采茶时不小心把哨子弄丢了,怎么找也找不到,急得他团团转。第二天,一个队员说是收工回家路上捡到了哨子,把哨子还给吴队长。吴队长一脸不高兴,明知那个队员捡到哨子后故意隐瞒不及时还他,但也不好发作。
黄姓“风水大师”。“风水大师”五十岁的样子,爱好钻研风水地理,每天上仙女岭茶园劳动时,他把风水书和罗盘装入一个印着“最高指示”的草绿色书包随身携带。中午休息时,他四处就近追赶龙脉,寻风水宝地。有人说他在专业队劳动五年,封下的“宝地”就有近二十处。碰到他采茶的地方旁边有坟墓,工间休息时,他便拿出罗盘比比划划,喃喃自语,点评他人坟墓风水的优劣,不时引来队员中的一些风水爱好者的围观。
杨姓“诗人”。杨“诗人”镶着两条金门牙,虽读书不多,但满口“之乎者也”。劳动时经常大声吟诗作对,卖弄文墨。他有时为诗中的一个字反复推敲,如痴如醉。他与人辩论时,常常争得面红耳赤,不获全胜决不收口。所以,队员们很少有人同他搭讪。
曹姓“鬼师佬”。他是道公师傅,而且是附近村庄道公中的老大,徒弟众多,故称他为“鬼师佬”。“鬼师佬”年过五十,只因是“独眼龙”,未曾结婚。每当附近村庄有红白喜事,都会看到他带一帮徒弟穿着大红大绿的道公袍,戴着道公帽,给主人家做法事。挣到的“利是钱”分给众徒弟,主人家给的鸡鸭、猪肉和大米,则由他收纳囊中,拿回家与老母亲分享。
韦姓“钓鱼翁”。“钓鱼翁”是个老头,因他喜欢钓鱼,大家称之为“钓鱼翁”。他身材高大,年轻时当挑夫,在村中有“风柜郎”的美称。他走南闯北,见识多广,经常挂在嘴边的话是“想当年”,很是怀念他以前光辉岁月的样子。
“钓鱼翁”胆子大,不信世间有鬼神,不仅半夜独自去钓鱼,而且专门去偏僻的地方,如湾口江、八岭潭、蕉根麓等。只因那些地方鱼特别多,并且容易上钩。但那些地方是附近村民埋葬死人的场所,不说夜晚,一般人连白天都不敢去那里。他一般是晚上睡了半觉,到凌晨两、三点才去放钓,到天亮时收钓,然后拿鱼去街上摆卖。据说有一天晚上,他在湾口江边钓鱼,因挂在小树上的马灯被风吹不停晃动,时亮时暗,被路过江岸的两个人看到,以为是碰到“鬼火”,用石头砸向灯光处。他差点被石头砸到,喊出声来,路人才知道有人在江边钓鱼。
上山采茶乐趣多
仙女岭茶园所处的崇山峻岭海拔较高,土地肥沃,云雾缭绕,真是“云雾山中出好茶”。用茶叶泡出的茶汤色泽碧绿,香气浓郁,茶味醇厚,口感绵长,因此,仙女岭茶叶远近驰名。每年清明节前后,雨水充沛,茶叶生长很快,是专业队采茶最忙的时候。队员们背着竹篓早早去到茶园,只见梯田形状的一垄垄茶树,冒出尖尖的嫩芽,微风吹过,茶尖轻轻摆动,带来缕缕清香。年轻的采茶姑娘用右手玉指把一芽一叶嫩茶抓在手里一折,把茶叶抓在手里,等到手抓满茶叶时,便娴熟地放入身右侧的竹篓里。
有时候,采茶队的青年男女一边采茶一边对唱山歌,苦中取乐,很是有趣。山一边的男青年向对面山的姑娘唱道:“对面的姑娘听哥话,采茶手勤心莫花,收工玉手拉一把”。姑娘则对唱:“懒汉莫教阿妹啰,你茶那有我茶多,我茶已采几谷箩”。男女对歌惹得大家哈哈大笑,欢笑声响彻整个茶园。
“清明时节雨纷纷”。茶园的茶树与成年人齐胸高,早上茶树和茶垄边的杂草沾满了雨水或雾水,湿漉漉的,上山采茶队员大多被雨水或雾水弄湿衣服。有些穿着薄衣服的姑娘因湿衣服紧贴着身体,无意中把少女凹凸有致的身材展现在众人面前。有些男青年故意走近姑娘,赞美她身材火辣性感,害得姑娘满脸通红,羞答答地骂男青年道“你这个臭流氓真坏!”
到了农历十月,茶树就不再长出芽儿了,茶园里开满了白色的茶花,同时还结出不少小茶果,引来了无数采蜜的蜜蜂,嗡嗡的声音犹如一支支轻音乐;淡雅清新的茶花香飘飘渺渺,沁人心脾,令人心旷神怡。这个季节里,队长就安排队员用割草刀割茶垄周边的杂草,用铁锹铲除茶树底下的草木,防止抢夺茶树地里的肥料。中午休息时,有的男青年摘上一把茶花,约上心上人到偏僻的茶树下,说悄悄话,令我这个未涉情场的懵懂少年羡慕不已。
火把照明把家还
专业队采茶季节时,每天需要轮流派两个人去茶厂制茶,并规定晚上8点到茶厂,把当天采摘的茶青制作完毕才能回家。记得1979年秋天某个晩上,轮到我去茶厂协助制茶师傅制茶。我烧火,师傅炒茶,炒熟生茶叶后,再放到电动揉茶机里,把茶叶揉成条索状。然后由我把揉好的茶叶平铺在地上的竹笪上凉干,待水份蒸发掉后,师傅再放入铁锅内翻炒数遍至干透,制茶才算大功告成。
当晚,师傅炒制茶叶直到凌晨两点多钟才完工。茶厂没地方睡觉,当晚轮值的另一位队员回家与我不同路,我只能孤身走回家。我用一个小孩手臂一样大的竹筒,将一团烂布浸湿煤油制成火把,拿着点燃的火把返家。
茶厂离我家约3公里,沿途中间只有一处村庄。当时是夜半更深,万籁俱寂。除了照明的火把那团火光之外,四周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我第一次独自一个人走夜路,心惊胆战,总觉得好像背后有一个人跟着走。我不敢回头看,全身汗毛都竖起来,神经高度紧张,生怕路上遇到“鬼”,只好高声唱歌壮胆。我快步走了大约半个小时才安全回到家,悬在我心头的恐惧之石终于落地。
人生须经磨练方能成长。我当年在仙女岭茶园劳动的时间虽然不长,但这一段经历,永生难忘。我不但体验到劳动的艰辛,而且学会了不少为人处事的道理。回眸往事,有些苦涩,但更多的是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