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场所码后,掀开鹏瑞利广场透明的塑料帘子进到商场一楼。我站在自动扶梯前看广场的导索图,挺意外的,没搜索到轩客会·格调书店。于是问了几位就近店铺的工作人员,她(他)们无一例外尴尬地回我一句“非常抱歉,我不知书店在几层”。
我便根据商场里箭头提示到服务台咨询,服务台里穿深蓝小西装的女孩指着左前方说:“轩客会书店在负一楼,那边可搭乘自动扶梯下去。”
成都的三月,春阳明媚,春风得意,脱去冬衣,让人倍感清爽,催人奋发。我穿白色纯棉T-shirt,外套一件深蓝色长毛衫,围一条浅蓝色的纯棉围巾,斜挎着包把负一楼秒了一遍。负一楼的食店琳琅满目,穿骑手服的青年怀抱头盔,在不起眼的角落,蹲着或斜倚墙脚看手机。我想,百年后,后辈们会在这个时期的文字或者招贴画中看到骑手和美团等词条,从而了解这个时代的快餐文化。
轩客会·格调书店在负一楼自动扶梯后面。食店的食物给养人的身体,书店里的书籍濡养人的精神,一俗一雅,生命的本质即大俗大雅。
轩客会·格调书店的卷闸门拉上去后,没传统意义上的入户门。为防疫,临时在无形的门口安置了一张书桌,桌前易拉宝上有书店的二维码,读者扫码后方可进入书店。我扫码时,问坐在桌子后的女孩:“请问你们H经理在吗?”
她回头指着书店里面,说:“正在拖地。”
我愣了一下,重复了一句:“在拖地?”
她回:“嗯,是的。”
我说:“那我先逛逛,等他忙过。”
进门正对的是一个展台。右边是阅读区。实木桌子,灰白色布艺沙发椅,桌上摆放着绿萝,格调沉稳又不乏文艺风。我从左边绕着书架隔成的通道向书店深处踱进。左边尽头,也是阅读区,一位女士像书虫正啃着书籍,她穿驼色短大衣、留齐耳短发。我在书架前流连,脚步尽量轻起轻落。整间书店,校园读物和教辅资料占的比重很大,这是老牌文轩书店的功能。轩客会是新华文轩书店旗下的一个品牌,在一定程度上仍有新华文轩的烙印,又有所不同。我正在浏览日本和欧美文学名著展台上的书,又遇见一位读者,她在书架前漫不经心寻找着什么书籍。这时,一个声音跟我打招呼:“女士,您找我?”
我回头,看见一个戴黑色口罩,系着墨绿色围裙的清瘦年轻人。我说:“我来做调研。”
他笑着说:“我知道了,上周我们通过电话。”他摊开右手示意,“我们去那边坐着聊。”
我跟他走到书店入口的阅读区,他拉开椅子说:“请坐,我去给您倒杯水。”
念及彼此戴口罩交流,没必要劳烦他们多洗一次杯子,于是说:“不用不用。”
他顿了一下,说:“没事,还是倒一杯吧,您稍等。”
他从吧台端来一杯水,还不忘提醒:“有点烫。”
“好,谢谢。”
做云图工艺的矮玻璃杯搁在实木长桌上,与白色花盆及花盆里的绿萝在桌子上的光影和倒影形成一个简洁又有玄外之音的构图,隐喻这场短暂的会晤颇有深意。
我们就调研的内容,交换了意见后,就随意聊着。
他说:“现在手机看海量信息实在是太方便了,纸质书籍的阅读数量已经到了低谷,可以说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时候了。”
的确,电子书和网络书店营销延伸到人们生活中,快捷成了时代的标签。能以尽量少的时间尽量便捷的方式购买图书,网店已把服务做到了家。除非特别追求精神享受的人或商务会晤,确实没必要跑一趟书店。其实,不仅仅是实体书店,目前整个中国产业链都存在实体危机感。
我说:“大众需要社会主流导向。小到一个社团大到一个国家,任何事任其发展都给人松散无厘头的感觉,那是很可怕的事。书店是一个文化场所是文明的载体。它的存在,起码可以在全民心里树立一个读书的意识。资讯高度发达,网络的便捷看似拉近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实则让人际关系更加疏离并逐渐失去可触摸的实感而变得脆弱。所以,需要人走到户外,面对面交流才能建立人与人之间的亲近感。营造一种氛围,创建一个共同体,这就需要一个开放式的人际交往平台,就文艺而言,书店就是这个载体。”我顿了顿,问,“对了,咱们店生意怎样?”
他笑了笑,说:“就这样,你也看到了。”随即补充道,“不过,周末要好很多。”
“疫情是一个影响因素吧!”我说,“不知是时间巧合还是其他原因,我这两年回重庆,都去了书店,发现言几又书店和西西弗书店的阅读区都座无虚席。”
他说:“对,疫情是一个方面。另外,每年三月,是书店生意最淡的时段。市民周末都出去踏青了,到书店的人相对就少了。言几又书店也撑得很艰难,成都有一家言几又,我之前就在那边工作。相对来说,我们境况还好些,毕竟是国营企业。”
“十多年前,书店开始改变经营模式,引入商务元素,向复合文化场所转变,茶水会在一定程度上带动书店的业绩。”
“是的。”他显得有些英雄气短,“我一直做书店,经营模式有了很大的改变。尴尬的是,我们也靠赞助,换句话说,书店已经不靠售书维持经营了。”
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道出了实体书店的困境,颇有些悲壮。农民也不依赖种地赚钱,因为种一年的粮食卖了供养不起一个大学生。我们的境况殊途同归,做原创文学公众号,原创却无法维持平台的基本运营,同样依赖企业和社会力量的赞助。
书店的颓势其实是整个文化产品消费的颓势。用他的原话说:“阅读不像餐饮,住房和服装,它是非刚性需求。”
乍看,在人的温饱没解决之前,精神层面的建设可有可无。但从形而上的角度看,精神层面的建设,正是改变人的社会身份的方式。生活层次的提升,前提是意识形态的提升。
我不确定是否还有图书人如他这般,与我聊这样沉重的话题。也不确定还有多少图书人在年复一年的日子中,不曾消磨掉意气、激情、天真和率性。
不论实体书店怎么挣扎,在图书销售方面与网络书店的竞争中始终处于劣势。纸质书籍是否能够拉回电子书的读者?如果一直入不敷出,书店的出路又在哪里?会不会消亡?
据我所知,不止轩客会一家书店已经不靠书籍销售维持营运,成都星星书店就实行的会员制,以会费收入维持书店的基本营运,大家轮流当店长。从某种程度上讲,一些书店改变了经营性质,不再是纯粹商业行为,而是一个大型的复合型的文化场所,更像一个读书会,带有公益性质。
十几年前,狼就来了,书店开始探索出路,将功能多样化。网络生活普及越深入,越需要建立一个共同体,开展群居活动。我想起台湾“岩陶茶艺空间”发起人李启彰先生在谈到文化对陶瓷工艺的影响时说的一句话:“一个人的理解是兴趣,一群人对茶与器的理解和一段长时间的坚持,才有机会孕育出动人的茶文化,也是你我共同的责任。”
文化是什么呢?是某一种生活经过一长段时间的体验和记录,系统整理出来的回顾,当百年后子孙在回顾我们这个时代的读书生活,追求这个时代的人文气息和不可复制的气质,才能称得上此刻的“读书文化”。当下乃至以后一长段时间,人们会越来越依赖网络。将人们从各自闭门造车中牵引出来,才可能形成这个时代深刻而有时代感的文化氛围和成就。
“曲水流觞”可以说是社团文化的经典范例。“曲水流觞”是中国古代的一种饮酒方式:人们分别在小河、小溪边,从上游将盛满酒的酒杯(觞)往下游漂流,酒杯漂到谁面前,谁就端起来一饮而尽。
最初,人们将此饮酒习俗与“修楔”结合在一起。“修楔”就是除灾去病,选址河边,用水清洁,又有饮酒情趣。魏晋时,王羲之《兰亭集序》里记载了当时一些文人“曲水流觞”,即兴作诗的著名典故: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幕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楔事也。群贤毕至,少长成集……一觞一咏,亦足以杨敏幽情……
据说,兰亭的这次“曲水流觞”,可不同寻常人的饮酒乐事,会集了王羲之、谢安、孙绰等42位骚人墨客,共作诗37首。当时游戏规则是酒杯到谁那里,谁就得写诗一首。写不出的人,罚酒三杯。
这已演变成一种文化人传酒吟诗的雅事了。可以说“曲水流觞“在魏晋时达到了登峰造极境。苏东坡在《和王胜之》里有“流觞曲水无多日更作新诗继永和",“继永和”即源自王羲之的《兰亭集序》。
后来,曹公在《红楼梦》第117回里,写“流觞”饮酒又有了新玩法“月字流觞”,即吟颂有“月”字的诗,轮流喝酒。这里承袭了魏晋传酒吟诗,将“流觞“的方式和地点“曲水“改在了饭桌上来开展。
”曲水流觞“是一种雅致的饮酒方式,不断演变。中国的白酒文化之所以源远流长,一定程度是以深厚的文学功底为支撑。跟李启彰先生说“文化是工艺的深度支撑”一个道理。
星星书店性质的转变开了先河。既然国窖寻常百姓不敢问津,茶亦醉人何须酒?“曲水流觞”,主场在书店,以书代酒传之,寻求思想的碰撞,岂不雅哉?
科技发展到了携一部手机即可闯天涯的今天,谁也不知明天科技又会带来怎样的桑田沧海。我的喜欢一直比较守旧,希望有生之年,都有书店可逛。
2022年3月 于蓝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