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之后,当我再次爬上家乡老寨的后头顶时,只见四周草木郁郁芊芊,俨然成了被老屋圈围的一片小山林。我不禁感慨,眼前景已非旧时样,而看景之人,更已不再是从前那个天真小孩童!
还好,记忆中的那棵大榕树依然生机盎然。
在家乡,村民们都习惯把老寨称为“寨内”,究其原因,其一是与寨外新建的几处聚居点区别开来;其二是环绕老寨建有一排房屋,并以后墙相连作为寨墙,只在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开有大门,曰“寨门”,类似客家围屋,加之四周几个池塘围护,从而营造出一种相对封闭的村居环境。老寨依山而建,密密匝匝的民居及祠堂等建巩物层层叠叠排列向下,一条条小巷呈中心辐射状从最高处的寨中心顺延而下,将老寨如切披萨般分成大小不等的几块。整个布置充分利用了每一寸空间,显得错落有致。而位于最高处的寨中心可俯瞰全村,称“后头顶”,本为村民游神赛会之地,后因地势实在不便,又另选地方,此处便被闲置。这里植有小叶榕树、木棉树、人面树各两棵,因种植历史久远,从我记事起,皆已是参天大树,枝繁叶茂,树身粗大无比。特别是其中一棵树干横斜的老榕树,需好几人手拉手才可以将其树身围拢!
我们潮汕人对小叶榕这种植物非常喜爱,无论在村头巷陌、屋旁路畔、庙宇池畔,都可以见到。我们方言中更把这种榕叫“神(成)树”,认为其神圣不可侵犯。在一些村子里面还会供奉“两棵榕树”为“树神”的风俗,一般都为古榕,一棵种于南面,一棵种于北面,分别守护着村民们,又与天上的南辰北斗对应,称为“双星古榕”,村民们逢年过节都会来祭拜。据《揭阳县志•风俗卷》载,元宵节,县城“老者采榕枝、竹叶以归,以祈健康长寿”,农村则“折榕枝”、竹叶遍插门顶、猪栏、牛棚,以祈人口平安、禽畜兴旺。在很多习俗中也能见到榕树,例如,婴儿诞生、成人仪式“出花园”,都会用采集十二色“花水”为新生儿和出花园者沐浴,而“花水”中就有榕树枝。婚俗中新娘出嫁中的嫁妆也必须要有榕树枝,代表着“吉祥”,也寄托着对美好未来的憧憬。所以,得益于村民们的自觉守护,加之榕树生命力顽强,在极为贫瘠的土地甚至是岩石缝里都能长成参天大树,有的树龄长达几百年。
而老寨后头顶上的这两棵一大一小(相对而言)老“神树”,已难推测其树龄,或许创寨之初便已有之。它们单木成林,浓密的枝叶不断伸展,几乎连在一起,在南方炎热的阳光下,如一把撑开的巨大绿伞,诚如宋人刘克庄在其诗作《即事二首》中所言“有榕树处当凉台。”这便是我儿时的乐园了。在夏日里,神树下,老人们摇着大蒲扇在闲聊。我和几个小伙伴捡来瓦片碎块,耐心地累叠成小塔楼台,再用小石块砸倒,以比比谁累叠的“作品”最坚固;我们还会在地上刨开一个瓷碗般大小深浅的小坑,各自把收集来的黑橄榄核按数目放入,人站在划好的横线上,用一颗较硕大的黑橄榄核用力投掷进坑中,因撞击而跳到坑外的榄核,便可作胜利品据为己有;玩累了,坐神树根上休息,也没什么可解馋的,便派一位擅长爬树的小伙伴,上人面树上摘些嫩叶子,洗都不洗,便直接放嘴巴里嚼,为那一股酸酸的叶汁而快乐不已……到了后来,这棵最大神树本身也成了我们“探险”的场所。那树身呈褐色,又粗又壮,树皮凹凸不平,我们总试图像村里那些哥哥们一样攀爬上去,在高高的枝干之间腾挪跑跃,又刺激又炫酷。在这方面,胆小又瘦弱的我更是个菜鸟,不但总没其他伙伴爬得高,而且稍有风吹草动便马上撤下来,引得其他伙伴大声取笑。最为好玩还在于,因为这神树植于土堆高处,无数粗大的树根紧紧吸附在土堆外面,互相交错,竟成网格状。我们便相约在土堆下,顺这些树根向上攀爬,比赛谁能最快到达上面……但不幸的是,这棵老神树在一场极为猛烈的台风中轰然倒下,再没能扶起,随后便被切锯运走,从此消失在我们的视野中。被带走的还有太多快乐的时光,我和小玩伴们许久难以释怀,在另一棵神树下聚集时,总难免要追念一下那棵曾给我们带来无数欢乐的最大的、已倒掉了的神树。
再后来,村民们吸取教训,用石块为幸存的老神树砌了高台进行加固,并禁止小孩攀爬,以便妥善保护。而随着年龄增长,可玩之处增多,到后头顶玩耍的次数便逐渐少了。印象中,老神树最后一次给我留下深刻印象,是拔了它树干上垂挂的根须。那个时候,妹妹总会莫名其妙地流鼻血,有时是因触碰到,有时竟在睡眠时,求医问药都不见好转,后来家人依民间验方,说“倒挂神根”治这个有效。于是从老神树上拔下些根须,洗净后和一块瘦猪肉煮水,让妹妹喝下。如此三到五次,妹妹易流鼻血的症状竟便消失了!这让我对老神树又多了一份敬畏之心!
高中时搬离家乡,鲜有回去,更几乎再没去过老寨的后头顶了。但不知怎的,老寨的神树却总让我魂牵梦萦,这次便是专为见它而来的!此刻就站在神树脚下,看枝叶在风中轻轻摇摆,不由想起泰戈尔的《榕树》中的诗句来:
喂,你站在池边的蓬头的榕树,你可会忘记那小小的孩子,
就像那在你的枝上筑巢又离开了你的鸟儿似的孩子?
你不记得是他怎样坐在窗内,
诧异地望着你深入地下的纠缠的树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