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围猎记
木叶地广人稀,森林覆盖率高。很多野生动物,如麂子、果子狸、刺猪、野猪野羊都不鲜见。我本人曾经在岩门口与狼遭遇,在后漕目击黄鼠狼匆匆而过。甚至坊间还有野熊闯进山民院宅的传闻。
每到冬季,农活消停。除了烤火以外,一些年轻力壮不甘寂寞的村民便相邀约,扛起火药枪走进小咸甚至大坂营去打野猪。一是尽兴二是改善生活。
打野猪是一件挑战胆识与机智的活儿。据说,打野猪瞄准后只能打一枪,便要赶紧隐蔽起来,中枪或受惊后的野猪异常凶猛,打猎者一旦暴露,那家伙会以洪荒之力,不顾一切地向你冲刺而来,速度与力道惊人。
每次打野猪的人归来都有一些龙门阵摆给大人细娃听。
记得刚来后漕的第二年春,目睹过一次“即兴”的围猎活动,场面热烈,别开生面。而故事结尾在我心中却留有悲音,多年来难以释怀。
那一次是在坡上干活的时候。
后漕有很多岩坷地,是充分利用岩石之间一小块一小块的“渣渣土”种包谷。这天干活的地方,四周是茂密的森林,岩坷地散落在林间。突然,谁惊叫了一声:“麂子!”
全体怔住。
“在那儿!”有人接着叫起来。
全体目光齐聚手指的方向,看清了,的确是一只麂子!
大家不约而同地挥舞锄头,口中“呜呜”乱叫着扑向那受惊的东西。
麂子在前面跑,一群人在后面追。那场面很热烈。我眼睛近视,在岩坷间不便奔跑,所以只在队伍后面尾随。突然想到刚到后漕的第二天,武装部长敲门关于“空投特务”的警示,我就想,即使有空投特务,在革命群众面前,恐怕只能是这样无路可走吧。
不知何时,麂子遁入一片林中,一时间目标消逝,无踪可寻。众人停下脚,茫然无措。突然听到山下有人在喊:“在右边,往右边追!”
众人一点便激活,又“呜呜”叫着大步流星往右边林子里追去。
麂子哪见过这阵仗,早就惊恐万状,慌不择路,最后被逼到一片悬崖边,回头看了看,人众汹汹逼近,逃无可逃,只见它呜呜叫了两声,纵身跃入山谷之中。
那情景,真有些悲壮,令人顿生恻隐之心。而喧嚣一时的人众,此时也皆尽失色,唏嘘而归。
后来,有人下到山谷里,找到那只不屈于命而自殒的麂子,扛回来,分而食之。
这事令我内心久久不能平静。人于异类,竟如此灭之后快!人类崇尚的人道,墨家所倡导的兼爱,局限于人,为何不能泛爱于其它生命?为生存而竞争的人类必然陷入狭隘的生存至上竟至于残忍!在以文明为饰并井然有序的城市动物园里,那些被驯养而养尊处优的异类是不幸的,而眼下这荒山野岭的可怜东西,就更是不幸中之不幸!
十四、盖上过年记
在木叶两度春秋,唯一的一次盖上过年是1971年春节。
因为上一年回重庆过的年,回来后听留木叶过年的知青说起在这儿过年的情形,心向往之。于是,这次春节就让兄弟明扬回去,我留下,体验体验木叶人的年节。
七十年代,木叶人的过年,没有“爆竹声声旧岁除”的热闹和“争把新桃换旧符”的景致,也没有红红火火、张灯结彩的风头。新年气氛滋润在人人的心里,写在人人的脸上,在家家户户备年货忙忙碌碌的身影里。打米、榨油、买面、制酸菜、点豆花、做蕨粑、杀肥猪是过年一样不能少的事功。
年前,大多数人家都要宰杀肥猪。当时还没有配合饲料的概念,更没有养猪专业户。养猪是一家一户靠青草搭配麦麸糠壳以及少量的红苕包谷,老老实实全家总动员辛辛苦苦一年的硕果。这种“功夫饲养”的猪不仅肉质好味道纯,而且动辄是两三百斤的大肥猪。一口大肥猪就是一家子人过年的寄托、一年的企盼,所以杀年猪是各家各户的大事件。由于乡坝里文化生活极其贫乏,杀猪也酝酿出亲友聚会与社会交往的好时机。自家杀猪是自家备年货的大喜事。看人家杀猪则是年节里的一大乐事。
“张屠户”们是年前最繁忙的人。
一日之间,一队之内往往是几家人先后开杀。八戒子孙扳命的嚎厉此起彼伏。那时放鞭炮的极罕见,而猪二爸的绝命高腔就算是过年温场的前奏曲了。
当“张屠户”把猪毛刨干净了,白胖胖、肥咚咚的猪被挂起来开肠剖肚。只见刀光一闪,猪腹中开,厚厚的肥膘抖露出来了,四五指宽的膘肉色鲜亮令主客都喜上眉梢。然后是内脏出膛,边油板油出膛,还有一种鸡冠油,有人戏称之“专供机关”的“机关油”,引得围观人们一阵哄笑。
接下来便是把一个整猪分为两匹,一匹匹搬到案桌上分割成一块块。除去送例行的,还账的,过年吃的,其余的统统高挂在火铺上头,烟熏火燎后制成腊肉,供一年之需。
最后的“噱头”就不用说了,吃刨猪汤呗!猪下水、猪头肉打整归一,丢到热气腾腾的锅里去煮。如果人多,主人家会再割一块二刀肉丢到锅里。肉坨坨在锅里随滚水翻动起伏,溢出阵阵诱人的肉香。人们在旁边或忙或闲,喜气洋洋、絮絮叨叨。等到菜品上桌了,男人们(当然还有知青)不客气地坐上桌。道声“请啊”,众箸齐下,大碗吃肉!道声“嗨啊”,把盏相碰,大碗喝酒!酒过三巡,叶子烟也点燃了,青烟袅袅。龙门阵也嗨起来了,大呼小叫起来。但我的印象中还没见过划拳斗酒的。
旁边烧火打杂,上菜斟酒,之后洗碗洒扫自然是婆娘娃儿的事啦。
真等到年三十了,家家户户各自围着火铺吃年夜饭,一阵酒肉后,娃儿们拽瞌打睡,婆娘忙忙碌碌像永动机,当家的一杆烟枪机械似的吧嗒吧嗒没完没了。那爽劲,真不如吃刨猪汤呢!
对我而言,木叶的春节,还不止于口福,另有一番特别的眼福。
木叶的冬天原本被冰雪装点得十分美丽。年三十前,又纷纷扬扬地添加了一场雪。木叶坝、蓼叶坝以及周边的圆梁山、笔架山清一色地穿上了雪白的羽绒衣。晴日里,大地处女似的纯净,天地间更加寥廓。水田里铺上了一层水晶也似的薄冰,在阳光照耀下泛着光。木叶河两岸的麻柳树群层层叠叠地铺展着绿与白交混而成的色彩,与木叶河幽蓝的水色交相辉映,格外悦目。
河畔小路人来人往,在雪白与水蓝中平添了一种褐色的色带,蜿蜒曲折,一直延伸到远山苍茫之中。
在平旷的雪地里,孩子们打起了雪仗,软绵绵的雪地上留下了一片浅浅的足印,像现代派画家的作品。
屋前的晒谷坝铺上了雪,就像一张方正的提花白绒巾。我搬了根条凳,在坝子里垒起了雪人。雪人跟真人一般高,腰粗臂圆,端坐条凳之上,右手高扬,举一根扫帚。嵌桐子以为目,二目圆睁,很有一股子猛厉之气。入夜在雪光映照下,雪人远远给路人一种悬念与畏惧。而当走近后,又令人释然而笑。
突然向往着到笔架山顶去登高望远。于是早饭后,沿公路步行两个桩(四里路)独自登上笔架山。三百六十度环视周围群山,琼峰玉立,如雪浪起涌;天高地远,缈缈无极。令眼界开阔,胸次博大。在山顶俯瞰木叶坝、蓼叶坝,全被白雪覆盖,我极力想分辨一些自己平时很熟悉的细节,却难以辨认。从毛家院子经公社到后漕的公路依稀可辨,断断续续的,像一条婉曲的白色带子。
下得笔架山,手足僵冷,赶紧到饭店隔壁的李孃家里去烤火。李孃是吃商品粮的身份,老公是县车队的司机。在木叶是人们“眼气”的对象。因与我同姓,故以孃孃称呼,她留我吃饭,我不好意思打搅,婉拒了。临走时,她塞了几棵大白菜给我。我道声谢,兴冲冲地回后漕去了。
回到生产队,径直到保管员杨昌恒家里,平素与他最谈得来。少不了一番烤火,吹牛,在火灰里刨红苕,蹭饭夹“闪闪”。
入夜,回归斗室之中,早早钻进被窝。没有时间的羁绊,没有收音机与世界关联——那时,收音机全木叶都没见到过。窗口不时掠过风的口哨,面对昏黄的煤油灯发呆,宠辱皆忘。任凭意识流泛滥,海阔天空,神游古今中外。得意处,以钢笔聊记几行小字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