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南北走向的小河穿过田野。河水虽不甚好，但一年四季水流不断。青绿色的各样水草以及那漫坡上的庄稼苗几乎覆盖了整个水岸。而那河岸上的更远处便是一望无际的绿色，还有云烟缥缈中所显示的几个村落。河上有一些桥，这些桥就是通往村子的必经之处。其中有一座最长，也是最宽的桥，取名叫王桥。与这座桥直通的村子就是王桥村。每天的黄昏时分，桥上有很多人。他们大多是些从田间归来的人们，走到这里停下来歇歇，热热闹闹地聊上一番。
王山老两口子拉着架子车从田间回来。车子上装满了青草。王山双手紧攥着车把伸着头在前面走着。他的女人在车旁紧跟着，一只手搭在了草上。他们被汗水溻湿的土布褂子像是被风不住地掀动，正如那车子上的青草棵在颠簸中上下或左右起伏着。他们刚走到这桥上还没停下来，就听有人喊了一声：
“山儿，要儿今年上哪啦?”
王山停了下来，胳膊搭在木车把上。
“去山西了，哎!出去比待在家里强!”
“这多好!管出去挣钱，像以前都蹲在家里，吃穷喝穷，人老几辈都穷。这要儿出去管给你挣几个。”
“哎!挣不了啥钱，饿不着就中。”
“反正有饭吃，能省几个就中了，光蹲家里能成个啥事?”
这说话的是比王山大几岁，而且从辈分又长王山一辈的人。他家的情况比王山强得多，他说话干净、利落，不拖泥带水。虽不是村干部，但是也有几分干部的范儿。他叫启敬，像王山这样的人在平时都尊称他为“启敬叔”。
“跟你说个事，俺家您婶子想给要儿提个媒。”启敬继续说着，“啥时候，要儿来了电话，你先跟他说一声。”
“那好啊!那好啊!”王山老汉像是有些激动似的，连说了几个“那好啊”。而此时他的女人也很高兴，她接着话茬说：“噫!你看看，这要儿都多大了，俺这家，哪有人给要儿说媒啊!启敬叔，这让你操心了!”
“不操心，等要儿回来了，就给他把事办办。”
启敬很自信的样子，仿佛要儿的媒已经定了下来，就等着办喜事似的。他说着话，王山老汉胡乱地摸着自己的身上，像是在掏烟的样子。其实，他那破旧的衣袋中除了几根布条绳子之外连一根烟也没有。
启敬的几句话给王山老两口子传了喜讯。可是王山老汉心里没底，他仍然担心，怕要儿即使回来，在相亲这件事上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他没说什么，只是从抽屉里摸出一小撮烟叶沫子，用一张皱了吧唧的纸条卷了起来。他噙住刚卷好的烟，从火柴盒中取出一根火柴，把黑色的火柴头在擦火皮上猛地用力擦去，嗞的一声响，卷烟的一头在火光中一闪一闪地发着红光。老汉蹲在地上，头顶上弥漫着一圈又一圈的浓浓的烟雾。老汉两眼呆滞一般的一动不动，也似若有所思之状。他心想，就要儿那样快四十岁的人了，见了人连句话都没有，跟个X傻子似的，谁会跟着他过?而他的女人却不这么认为，她常说：“我觉磨着小要儿心里有数。”所以她总是难掩喜悦，高兴得天天跑向村代销点那里等电话。销售员福来告诉她：“大娘，别急，俺要儿哥打来了电话一定叫你。”
王山老汉一家在村里是很有名气的，常常成为村人议论的对象。不是他们家经济条件好，的确是因为王山老两口孩子多才这样的。他们在村子里是数一数二的穷家。他们老两口子有八个孩子，其中有六个儿子，两个闺女。闺女不愁出嫁，倒是这几个儿子没少让他们操心。大儿子名字叫喜儿，二儿子名字叫牛儿，三儿子名字叫要劲，小名叫要儿，四儿子名字叫杆儿，五儿子叫更儿，六儿子叫废物。老两口子操劳了大半辈子，娶回了四个儿媳妇。普普通通，甚至窝窝囊囊地组建了四个新家，给他们建了房子，分了田地，各自生活去了。倒是老三要劲和老四杆儿依然独身。要说老四杆儿个子矮小，黄头发没几根，深眼窝子很吓人的长相可能是他成不了家的原因。可这老三要劲身材不低，长相不丑，而且勤劳能干，为人又忠厚老实，不知是什么原因。他们的爹娘早已失去了信心，甚至要劲自己也已经对婚事不抱任何希望。他觉得自己的面相老，所以很少站在人群中。无论在家，还是走在路上他都是极少言语。他只是帮着爹娘做些事情，看起来总是一副很安静的样子。
村子里渐渐地开始出现了外出打工的人们。眼下正值打工潮，要劲决定外出。他和村里那些能够打工的人一道离开了村子，去向遥远的山西。他心想，这样也好，省得听别人说三道四，躲过满天飞的唾沫星子。在外地，他可以很大胆地、很轻松地干活。那里没有任何心理上的负担，他只是一味地干活就好了，挣些微薄的钱财，既能养活自己，也能省下一些孝敬爹娘。
外面的世界可真大啊!小小的王桥村与这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要劲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离开家乡，来到这么大的地方。而那个建筑工地也许是他如今乃至更长时间的居住之地了。他和他的工友们一道干活，一道吃着工地上的大锅饭。他很满足这样的生活。虽然到处仿佛是泥土的弥漫，到处是水泥所散发出的特殊的怪味;虽然那睡觉的地方有些杂乱，甚至有些腥臭，招引着苍蝇和蚊子，可是家里也比这强不了多少。并且工友们在一起有说有笑很是热闹，很是友好快乐。他们讲着些新鲜稀奇的事情，一些小小的段子故事仿佛成了他们最大的精神享受。他们哼个流行的小曲儿，或者唱着家乡的戏曲，而从他们的口中出现的也不仅有这些，有时还会有些粗俗不堪的秽语，这本就是很普通、很正常的事情。要劲也会像他们一样的，说话时带上些口头禅。这些来自农村的汉子，本就没有文化，本就是土生土长的人。他们说话很随意，其实不只是在这里，就是到哪里去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但是自由畅快的交流仿佛能够赶走他们散工之后的疲惫。那些大声的疾呼也仿佛能够释放他们的情绪。这些来自不同地方的粗犷汉子，他们不同的声音却有着相同的情绪，相同的目的，打工挣钱养家糊口。时间久了，要劲也发现，这里的人们不只是他一个这样的长得快四十岁的人了依然光棍一条，其实有好几个像他这样的人。所以有的时候，那些光棍儿工友们这样地喊叫：“好好干，挣钱回家娶老婆!”
对于没有技术，没有能力的人来说，在工地上能干些什么呢?也只是搬些沉重的诸如砖块之类的东西，也或者看着机器的轰鸣声中所出现的水泥或者钢筋等等这样的建筑材料。哪里需要就往哪里装运，要劲就是这样，但他有一样最好，就是他不闲着，该做什么活就做什么活。除此之外，哪里需要人手，他总是首先冲上去，而且在那些老工人的面前，要劲也总是学着点儿的。渐渐地，他能做很多的事情，他本就忠厚老实，所以那些老工人待他也非常好。包括工头也看出来要劲不是那种爱刁钻耍滑的人，哪像有些工人不是吸个烟，就是蹲个厕所，懒洋洋地不出活儿。要劲做工踏实，不仅做着自己的事情，尤其也喜欢帮助那些工友们，他成了工地上不可缺少的人。
转眼间，到了深冬。一年就要过去了，工地上开始飘起了雪花，大地冻得铁一般的硬。工地停了工，工人们也因此闲了下来。忙活的时候没得工夫想一些事，可是一闲下来的时候，工友们好像也有空儿想起了事情。因为冬天里大雪纷飞，该过年了，他们该返乡回家了。这些泥蛋子一般的粗人也有细腻的心思。有的想着家人，也有的想着被家人想。他们从不同的他乡来到相同的地方，他们又要从相同的地方去向遥远的他乡。而那遥远的他乡却是他们心里最近的地方。
要劲眼望着工地，未完工的建筑体上积了些雪。除了几个别的建筑工具外，工地上好像干净了似的。他的同村的几个人开始喊起了他的名字。他扭头望去，见工友们陆陆续续地走向电话机房。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