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深冬的大地,开阔而寂寥,如果不是几声鸟鸣,更显冷清。
那鸟鸣是从不远处的杨树上飞出来的。杨树的枝条上卧着两个鸟巢。鸟像受了惊吓,扑棱棱飞出来。树下,有两个又黑又丑的老男人正在伐树。看样子,这是两个树贩子。
树,慢慢压向大地。鸟巢带领着它的全部家当——枯枝败叶,缓缓撒向大地。
树贩子绳捆索绑,载着树身,拐过了河岸。突然有几只鸟嘎嘎叫着,把几坨屎丢在了那两个老男人的秃顶上。
后来,听闫庄的人说,那两个树贩子得了一种怪病。死时,口吐白沫,手足形同鸟爪。
02
树上结满了桃子,桃树高兴地把它们一一挑出墙外。
夏天的一个黄昏,我看见路过此处的王柳子,嘴馋,偷吃一个,又看见路过的李莽子偷吃一个。如是月余,树只剩下枝叶了。树主人张婆子,口吐白沫跳骂,居然骂了两天,后来终于把王柳子李莽子骂了出来。一时间,三人开始了对骂撕扯,足足闹了两天。
一天夜里,狂风骤起,大地震荡,柿子树轰然倒掉。
03
一天,和外孙在野地里闲游,见到了一棵被谁遗弃的柿子树。树上挂满了灯笼,树下落满了柿子。有的汁水淌了一地,有的已经腐烂。
突然,扑嗒一声,又一个柿子落下了,像极了落日,溅起了满地的火焰。大地晃了几晃,才把它稳稳接住,然后收纳。
无人采摘的柿子树,好像被人遗忘了。
“它的妈妈呢?”
“它的妈妈是树。”
“它怎么把它丢了?”
“它顾不了啦。”
“谁说把它丢了?我是树的妈妈,它们都在我的怀里。”大地挺了挺胸膛。
04
送走了二叔,大地又鼓起了一个黄色的土包。
在这深冬的旷野里,我一个人行走。一边漫游,一边想着那些连成片的坟里卧着的亲人。爷爷奶奶,父亲母亲,以及许多的乡亲。
在那个年代,枯瘦的大地养不起他们。他们赶场似的走了,弯曲的身影像霜染的老茄子。那坟包,多像把把扣向大地的镰。生时,他们用苦守望漫长的黄,死了,用空守护无际的凉。没有墓碑,没有鲜花,只有成群成群的叶片围拢着简陋的泥塔。
我走着,向大地猛然吆喝一声,声音高亢绵长。那些连绵的坟地,竟然开满了麦花,玉米花,高粱花,豌豆花,芝麻花,土豆花……
055
散步时,碰到了一个摘绿豆的老妇人。
正当午后,天气炎热。我只顾翻阅手机,没注意老妇人。
一会儿,只听一声响,老妇人晕倒在豆地里。我和另外两个干活的人急忙前去。老妇人躺在绿豆棵上,手里还攥着一把绿豆。那两个人把她抱往树影里,我去沟渠里取水。奇怪,即将干涸的沟渠,居然清水荡漾,更神奇的是,天空阴云骤至,风声飒飒,蒙蒙细雨轻轻洒落,不一会儿,树上就结满了星星。
066
这粒麦穗被谁丢弃在路上。青色的,还未成熟。它用炸开的几根麦芒牵住我,揪住我的目光不放。它求救的游丝,一声比一声微茫,就像我当年流浪在城市的路上。
我欲上前,蓦地,一股风把它托起,于空中盘旋一阵后,轻轻地把它送往一杆断茎上。我张口大喊,却醒了。
翌日,去往田间,再也找不到断茎的那一杆。
07
因为偏爱陶渊明,今年种了陶公豆。黄豆播土,日日陪护,天天与陶公约会。像陶公一样“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天旱了,浇水。那水弯弯曲曲,平平仄仄,是陶公弹出的五弦琴的节奏。
豆苗长高,豆花开了。潇洒出尘的月光里,似看见陶公飘逸的身影。
秋,成熟了。我的豆一亩地收获八百斤。村人问,种的是什么好种子。答曰:陶公豆。
08
春日黄昏,我正在散步。眼睛与一团粉红相撞。沟渠边,一棵野桃,拇指粗细,弯曲呈蛇状,枝条伸展于渠水之上。在这尚寒寂冷的野地里,它的红独自烘烤,旷野因之而暖意融融。
我与儿子动了邪念,决计于晚间掘而窃为己有。占有美,永远是人类不绝的欲望。
天,垂挂黑色的大幕,颜色愈深,夜就走的愈远。我和儿子各执一把铁锨,走向原野,走向沟渠,走向野桃。
一锨又一锨,野桃一声不吭,听凭我们摆弄。我听见它的呼吸,弱小而急促。本想分分钟搞定,不想野桃迟迟不肯松手,它的脚紧紧攥住泥土。我和儿子又拔又推,像凶蛮的大汉强抢民女。
野桃最终还是臣服了。车载之急急而逃,老怕身后有什么追赶。
趁夜把野桃植于院内,重新覆土浇水,呵护有加。不料,十几天过去,野桃绽开的部分,颜色慢慢枯黒。含苞的胎死腹中。又几天,花朵纷纷脱落,一朵不剩。光而暗的枝条纷乱的向我伸来,像是讨要什么。
又过几天,我的手背吐出一朵榆钱般大小的红疮,又疼又痒。给人看,都说这疮的名字叫“桃花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