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是我的小姨。
这是大字不识一箩筐的外婆取的名字。因为外婆还给自己的孙女取名“远”。由此可以推测外婆希望小姨一生顺风顺水,不至于迷路绕道吧。
由于外婆还要供养一个师范生二舅,一家人勒紧裤腰带的生活,所以外婆的孩子个个都很瘦弱,唯独小姨却长的高挑白皙,亭亭玉立。高中毕业的小姨,算是村里的文化人。所以被推荐到村办学校教语文,并在那里认识了教数学的小姨父。小姨起初的生活算是富裕的,小姨每到过节日来我家,姨父骑着凤凰牌自行车一边驮一代面粉,一边坐着小姨。自行车车把上再吊一竹篮果子(老家一种甜品)。竹篮随着自行车有节凑的晃悠着,有时候小姨还会顺着这节凑唱一个小曲,她手指起起伏伏做起了弹琴的动作,一边哼唱:浏阳河啊,弯过了几道弯......。小姨父像被充足了电一样。直起身体稍向前倾,脚底板使力,样子像极了卯足了劲的大龙虾,从而掌控自行车故意蛇形前进。然后后座的小姨就哈哈大笑起来。
我们一家七口人,由于计划生育的问题。只有五口人的四亩半的土地。家里又穷没有什么油水,更别提水果、零食,四个孩子又都在长身体阶段,每天如饿狼一样的消耗那本就不多的粮食。而那时候杂粮制作工艺粗糙,吞咽困难,每一次发现母亲做了玉米饼或者玉蜀黍馍馍,我就不由自主的想蹲在地锅前哭,若是母亲偶尔做了次白面馒头,我一次能吃下三个呢,现在想想真是吓死人。
所以只要小姨一来,我和哥哥姐姐们就可以有两个月不用再吃难以下咽的杂粮了。我们经常期待小姨的“不请自来”。
小时候的暑假生活温馨而快乐,我和小伙伴经常泡在后园的小河里,可以说村所有的小河和池塘里都有我和小朋友们扎猛子和踩水的身影,最让我喜欢的算是凫水现在叫仰泳,能像一片羽毛一样漂浮在水面。有时候如一个穿梭在织布机的梭子。从河的西岸游到东岸。再从东岸游回到西岸。
大概六岁那年,有一天我又在河里游泳。我姐岸上大喊:“二妹,快回来,咱家来客人了。“我心想来客人了,会是谁呢?不管谁不谁吧,今天铁定能美餐一顿了。我抿了一下嘴巴,咕咚咽了一口口水。急急忙忙的爬上岸。
我爬上岸抓起哥哥穿过又给姐姐穿,姐姐穿过又被我接着穿的胸前和后背都补了一块补丁的上衣。往头上一套,湿漉漉的回家了。我往门口这么一杵,一缕头发贴在半边脸上,脸上的水滴不停的往下滴,滴在脖子里,再滑落到刚刚穿上的那一套头旧衣服。一会的功夫,上衣就湿一块,干一块的。像被人画上了世界地图。这时我定睛一看屋子里坐的是小姨。小姨立即站起来走向我,一边温柔地抚摸我的头,一边朝向我母亲说:“三姐(我娘是外婆所有的女儿里排第三排序不含大舅和二舅),”说着她从裤子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牡丹花纹手绢,边上有的已经烂掉,锁边发毛或者断开的那种。手绢包着的啥宝贝呢,看着她一层一层打开,拿出几块钱。又道一句“三姐,这有六块钱你拿着给二妞裁块布,做一身像样的衣服吧”。六块钱可是我小姨当时半个月的工资。后来吃了什么午饭,说了什么话我统统不记得了。
下午,母亲在小姨的催促下带我到邻村布店,看着琳琅满目的布,我开心劲头来了。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摸摸这个也想要,瞧瞧那个也喜欢。抓住一个红色布料不放手,结果尺寸不足以再做一身衣服。又选了一块天蓝的布料。母亲说天蓝的布料哪会是小孩子穿的。说着拉起我就要走。并跟店主说:“先不买了”。而我听罢瞬间就像焊在了那儿,母亲怎么拉我都不动。就用手推我,她一推,我就碰瓷似的顺势一下子躺地上,开始撒泼打滚,哭的比刘备还冤屈。引来店主的邻居们上门一看究竟。反正就这么一直躺着不起来,不管母亲如何解释、劝我。自私的我想着这么大一直穿的都是白色洗的泛黄,蓝色晒的泛灰的补丁再补补丁的衣服,而这次穿新衣服的机会来之不易,如果按母亲说的过几天等新货再来,那就迟了,我担心六块钱早买了其他生活必需品。这可是小姨给我准备的专用基金呢。母亲也终于妥协了。两天后穿上石裁缝裁好的衣服,我找个借口一溜烟的跑出去,先去小文家,再去小丽家。就这样我挨个把所有的小玩伴的眼睛都刷了一遍,夜幕来临的之际,我心满意足蹦蹦跳跳地贴着胡同墙根翘着脚尖哼着小曲回家了。这是我记忆以来第一次感受了穿新衣服的欣喜,即使新衣服颜色并不合适一个六岁的小朋友。
小姨的三个孩子陆续出生,经济也日渐走下坡了,由于违反计划生育,小姨辞去了村办教师的工作,跟着村里的其他妇女外出打工了。待三个孩子读初中,家里更是青黄不接了。
那几年,小姨打工持续不间断的外出打工,地方挺多啊,经过总结,我索性来了个数来宝:她在“狮河穿城过,群山环抱着”的绿色茶城信阳采过毛尖;“一日有四季,十里不同天”的浩瀚沙海新疆摘过棉花;“红瓦托绿树,碧海绕蓝天的啤酒之城青岛卖过毛鸡蛋。当年她去看望在大理读书小表妹的时候,还往脖子上绑个大竹箩,去大理的复兴路上兜售红红绿绿的手串,文献楼下卖过深棕浅棕的转经筒,花甸坝上躲过大大小小的城管.......我曾经半开玩笑的说,小姨你这是早早领略了祖国的大好河山啊!其实若不是生活所迫小姨怎会背井离乡。
当然后来小姨也重操旧业又做起了语文老师,她做过校长办过私立学校。
这些忙碌的日子无论多苦我从没有听到小姨一声的抱怨,期间我和哥哥上初中读高中,父母外出做生意,而小姨还偶尔会来家里看望我们。
多年以后,小姨的大儿子中专结束去做了建筑涂料生意,二儿子大学毕业做了教练,小老幺法学硕士,做了公务员。小姨的生活日渐轻松,也到了享受天伦之乐的时候。
去年小姨来电话说要来合肥看看“三姐”。我找个机会请小姨去附近饭店炫一顿,“小姨,这家的酸梅排骨可好吃呢,”我边说边递菜单给小姨示意点菜。小姨接过来说:“看起来是不错,只是不想让二妞这么破费。”我说:“这哪里算破费呢,无论多少山珍海味都比不上我小时候饥肠辘辘的时候小姨送来的白面馒头”。余下的时间,我们一半吃饭一半忆苦思甜。
饭毕,我去附近一家专卖店帮小姨挑了一套衣服。小姨一穿,像量身定做的一样。她用手搓一下布料,又摸了一下明晃晃的扣子说:“这应该很贵吧?”我心想哪有小时候我那一身天蓝色的新衣服“贵”呢。”可能她早已不记得那年夏天的那六元钱。
《法句经》里有“莫轻小善,以为无福,水滴虽微,渐盈大器。”这些小姨曾经给与的温暖照亮了我以后的人生。工作后我给残疾的儿童捐赠过文具、图书;给福利院的孩子送过足球、篮球等体育器材;也陪伴过留守儿童欢度佳节。
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小姨接济的面粉让我们远离饥饿的牢笼,而那裁衣服的六块钱成了我童年里的一束光,让我一想起小时候的生活,总感叹那次穿上新衣服的欣喜。是的,你永远不知道,这漫长岁月中谁无意间投射的一份爱会存留很久,并让你在多年后籍着它依然取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