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摘抄

王学艺:父亲(五)

作者:春文   发表于:
浏览:91次    字数:3939  手机原创
级别: 文学秀才   总稿:52篇,  月稿:0

  父亲的葬礼热热闹闹地举办了四天。第五天,是父亲出殡的日子。

  按照老家习俗,逝者出殡前都要要举行一个追悼仪式。追悼仪式结束,就是闭殓,让亲人们最后瞻仰一次逝者的遗容,然后将棺材永久牢固地密闭好。全体亲人披麻戴孝地护送着逝者,由八个精壮男子抬到山上安葬。

  根据葬礼的议程安排,司仪让我们兄弟五个推选出一个代表,在葬礼上颂读祭文。哥哥们觉得我读书最多,一致推举我来颂读。

  为了把那篇父亲去世前写好的祭文颂读好,事前我反复研读了许多遍。祭文这种体例的文章,本来由其他人写的,还要有些追思缅怀、歌功颂德的味道。但是,父亲自己撰写的祭文,都是父亲一生经历的回顾与反思,没有任何溢美之辞,带着几分低调和谦逊。父亲本来就是谦虚低调的人,这篇自己撰写的祭文,也不可能写出缅怀歌颂的味道?我想,如果我能把它颂读好,应该是可以适当弥补一下,使父亲的葬礼显得更加体面和庄重的。

  但事实总是难如人愿。在颂读祭文过程中,极度悲伤的情绪始终左右着我,让我泪流不止、几度哽咽,颂读数次被中断,难以继续下去。这样的情绪,完全无法读出歌功颂德的情感来。待我好不容易断断续续地把祭文颂读完,全然没有那种体面庄重的意味。

  家祭过后,进入闭殓环节。父亲的棺材,在我们充满期待的目光注视下,终于被徐徐地打开。我们六个兄妹和其他亲属一拥而上,全部围趴到父亲的棺材边沿。我们再也无法抑制住内心的悲痛,大呼着“可怜的爸爸”,眼泪止不住地如雨而下。姐姐边哭边以头撞击着棺材,差点晕了过去。

  我透过朦胧的泪眼,仔细地端详着回家五天来一直想见到的父亲的面容。此刻,平时声如洪钟、精神矍铄的父亲,安详地躺在狭窄的棺材里,脸色腊黄,嘴唇微张,眉毛须发上全是霜花,右手臂微微抬起,似乎要与人握手的形状。本来宽阔饱满的面庞,已经被冻得瘦削干瘪。本来高大魁梧的身材,此时已显得干瘦而又矮小。

  我一边痛哭着,一边伸出双手,仔细抚摸着父亲的脸庞,紧握住父亲的手掌。父亲的脸庞和手掌,冰冷冰冷的,坚硬坚硬的,已经没有了任何的弹性和温度。这张平时表情严肃、内心火热的脸庞,这双平时勤劳粗糙、温情满满的双手,以后我再也摸到了。这一面,就是我们父子的永别,待会棺材盖合上,就是父亲的往生。这一刻,我真奢望时光可以倒回,回到父亲健康硬朗、我们父爱融融的岁月。

  听人说,逝者嘴唇张开、手作握手状,或许是有遗愿未了。此刻,我对这种说法没有疑义。四哥四嫂说,父亲走得安详,临终时没有任何交代与托付。但我在想,父亲此生还是有一些未了遗愿的,只是没来得及说,或许已经释怀,不屑于再说罢了。父亲此生命运多舛、饱经风霜,的确有着太多的挫折和遗憾。童年丧父,尝遍天下疾苦。少年得志,却入军队服役。政治运动,痛失提干资格。遣送回乡,屡遭政治批斗。返镇工作,又为奸人所害。我觉得,父亲此生,最难以释怀的事情,应该有三个:

  之一就是,参军以后因为阶级运动失去提干资格。这或许也不能成为父亲难以释怀的遗憾,最多可算他的人生无奈。毕竟那是时代之殇,在政治至上的建国初期,为了扎稳国家统治根基,或许需要一场这样的政治运动。在暴风骤雨般的政治运动面前,每个人都是汪洋大海的一叶小舟,谁也决定和主宰不了自己的命运,只能听之任之,随波逐流。在我的记忆里,父亲从来没有流露出过在这件事情上的懊恼和后悔,也没有评价过那个时代的公平和对错。

  但是,我能清楚地感觉到,父亲把自己一腔强烈的理想抱负和家国情怀,全部寄托到了我身上的。1991年底,我高中毕业以三分之差落榜,在父亲的支持鼓励下,我报名参军并获准入伍。我出发赴部队的那一幕,至今还清晰地印刻在我的脑海里。

  那天,父亲、母亲和四哥等人到县武装部送我。汽车启动的那一刻,我摇下车窗跟他们告别。父亲跟着缓缓移动的汽车一路小跑,依依不舍地向我叮嘱:“巧合(注:我的乳名),到部队要好好干,一定要把我失去的夺回来!”

  我当时也没有忍住,眼泪夺眶而出。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离开父母远行,就像一只羽翼将丰的鸟儿,即将展翅飞往浩瀚的天空。这眼泪是初次离开父母、脱离父母庇护的恐惧与感伤,也有对自己漫漫人生前路未卜的无奈与迷茫。我第一次看到,一生坚强的父亲眼眶里全是泪水,说话的声音也带着颤巍。“把我失去的夺回来!”这对于父亲,是一个朴实无华的期望,这期望里饱含他对自己命运多舛、壮志未酬的不甘和托付。父亲这个不可推脱的重托,也支撑起我对自己漫漫人生路必须坚守的人生态度和选择。

  之后,我在部队服役的数十年里,当我面对困难动摇退缩、颓废懈怠时,父亲那句“把我失去的夺回来”,就会在我耳边清晰地响起,让我时刻警醒、不敢停歇、奋勇前行。最终,我也没有让父亲失望,入伍第一年就被选调到团政治处任新闻报道员,第二年光荣地加入共产党,第三年以全系第二名成绩考入军校学习。军校毕业后,分配到中国空军发祥地“东北老航校”所在地——黑龙江牡丹江某空军部队工作。随后,又选调报社工作。上世纪90年代末,又从报社调入广空机关工作。2003年,我出版个人新闻作品集《加油,为中国空军的腾飞》。父亲向我要了满满两箱书籍,并让我一本本地签好名字,逢人便派送一本,自豪地向人介绍:“这是我家巧合写的书”。骄傲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之二,就是从镇政府退休时,被别人算计,未享受到应有的退休待遇。退休初期,父亲对这件事情是很有些想不通的。我知道,父亲想不通,不是为了多拿那几百元退休工资。他不抱怨自己在那个错乱年代受到的不公正待遇,只是希望组织上能给个公正地评价与认可。这如同一个本来没有受到公正对待的孩子,不仅没有得到补偿、道歉和安慰,又被无故挨上一巴掌,父亲的内心一时无法接受。

  恰恰是,那些理想坚定、对党忠诚的老同志,对待这些政治待遇,如同自己的羽毛一样爱惜,甚至重过自己的生命。父亲难以接受这件事情,其实也不难理解。但是,随着退休时间久远,乐观、宽容、豁达的父亲寄情翰墨书海、阡陌农桑,已经看淡荣辱、超凡脱俗,没有了当初的计较与抱怨。

  之三就是,父亲生育我们兄妹六个,仅有四哥一家人给他送终。在那个艰难困苦的年代,父母一把屎一把尿,把我们兄妹六个拉扯喂养长大,着实不容易。改革开放后,几个儿女相继长大成人,他们又扶助每个子女结婚生子、成家立业。父亲和母亲像喜鹊筑巢一样,帮助一个个子女衔砖接瓦、建设新家,把每个孩子都安排得圆圆满满、妥妥帖帖。

  有了孙辈以后,父母又忙着侍弄孙辈。大侄子长龙自小身体瘦弱,患有“血小板减少”的顽症怪疾。身上经常青一块紫一声,时不时鼻血不止。每次发病,父亲和母亲像丢了魂似的,心急火燎、马不停蹄地抱到县城救治。为了治好长龙的怪病,父亲还四处打听治疗偏方。一次,他打听到一道“吃生花生米包衣可治血小板减少”的偏方,便立马从县城买来一袋生花生米,让我们一有空就帮忙剥取生花生米的包衣。待孙子们长大,父亲已经彻底老了,还经常担心这个、挂念那个,恨不得把每个儿孙都护在跟前,照顾妥帖。

  我们心安理得地享受着父母的帮衬与照料,各自为小家忙碌奔波,却疏于对父母的关心与照顾。父亲去世前三个月,第一次病发住院,几乎都是住在县城的四哥四嫂照料。我们几个在外地工作或务工的子女,听到消息匆匆赶了回去,也只是帮忙照顾了两三天,待父亲病情稍稍稳定了些,就又返回工作岗位。二哥没有请到假,只是给父亲打了个问候电话。父亲在跟二哥的通话中,带着些生气和抱怨:“你那么忙,就不用回来看我了,等我死了办丧事的时候,你再回来也是一样的!”

  三个月后,父亲再次病发去世。其实,父亲去世的前一天,三哥和四哥就已经告诉我们在外地的几个兄妹:“爸爸已经不行了,插上氧气管了,大家尽量早点回来。”我没有足够的重视,应该当天晚上就动身回家的。我以为父亲至少还可以撑一两天,不会那么快就走的,就想着等第二天回单位,跟领导当面请假后再回去。结果,没等到第二天天亮,父亲就撒手人寰走了。守护在父亲床前的,只有四哥、四嫂和他们的孩子王希。

  要说遗憾,这应该是父亲最大的遗憾了。我深感后悔,我问心有愧。我感谢又羡慕四哥一家,尽到了自己为父送终的孝道,问心无愧却又无比幸运。父亲有生之年,给了我们兄妹六人每人一份平等的关爱,在天之灵也会给我们每人一份平等的护佑。我愿把父亲给我的那份,分给其他兄妹一些,以表达自己没能给父亲送终的愧疚,和对其他兄妹陪伴父母、代我行孝的感激。

  “亲人们赶快瞻仰完毕,下面将进行闭殓。”司仪的催促,让我的思绪再度回到现实。一个奇怪的想法,突然从我的脑子里冒出:把自己手上佩戴的那块从美国买回来的手表送给父亲,以弥补自己没有为父送终的遗憾吧。我没有多想,迅速摘下自己随身佩戴的手表,仔细地套在父亲坚硬冰冷的左手上。心里在默念着:“爸爸,你安息吧!请原谅我没有为你送终尽孝,但愿用这只带着我体温的手表,陪伴你走上去往天国的路!”

  在我们眷恋不舍的哭泣声中,父亲棺材的盖子,又被徐徐地合上。棺材与盖子的接合处,被浇上木乳胶,整个棺材被牢固地封闭。父亲就此与我们永别,他那严肃却又慈祥的面容,从此定格在我们的脑海中,定格在我们的回忆里。

  父亲是村里党龄最长的党员,一辈子不相信迷信和风水。可在他去世前三个月的那次住院,我和大哥在病床前陪护,父亲迷迷糊糊、断断续续地向我们交代,自己死后不想葬在传统家族墓地里,想葬在某处偏僻幽静、绿树环抱、背风朝阳的地方。

  父亲为集体事业奔波一世,为儿女幸福操劳一生,实在是太辛苦了,或许他想要远离喧嚣,远离纷争,好好地静一静。

  带着自己的遗憾,带着我们的思念,父亲永远地长眠在他自己选定的那块墓地里。留给我们的,是无尽的悲伤,绵绵的追忆。

【审核人:凌木千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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