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人把麦子割下后捆成的捆子叫麦个。
小时候的收麦场景和现在的不一样了。芒种一到,地里的麦子就陆续熟了,庄稼人不敢怠慢,清晨四点多就下地割麦子了。放了麦假,我就加入到收麦的队伍里,起早和家人一起下地。穿上长袖衫,防止麦芒划伤了胳膊。不管起得多早,一出村就看见每块麦地都有了乡亲们的身影,有的都割到了地中间,有的地里甚至都躺着一趟整整齐齐的麦个了。
清晨是割麦的好时候,麦梢潮润,没有尘埃飞扬,左手攥紧一把麦子,右手拿镰刀齐着地面割下来,放地上薄薄的一层,麦梢朝同一个方向。太阳一出,潮气蒸发,人也累了,母亲就催我们把麦子绑成麦个就回家。有时累得很,恳求母亲下午再绑行不行,母亲说麦子要趁着潮气绑好,经日头一晒,麦穗就掉了。
蹲下来,把麦子拢成一捆,抽两小把麦子绕成个绳子状,放在那捆麦子中间,搂紧,抱婴儿搬地翻个转儿,绳子的两端打个结就完工了。可别小看这个结,练习好几次才成功。不能两只手都动,一只手固定着等待着,另一只手把麦绳绕这只手两圈后,这只手的麦子再拧到那个绕好的疙瘩下面就固定结实了。两只手都动的话,那个结来回转,绑不住。
麦个绑好,需要拉到麦场才心安。通常是用木车拉的,为了多拉,麦个在车上搭着装,一个压一个,堆得宽宽的,高高的,方方正正的,用绳子前后拦两道。为了防止倾斜,胆大的大人要爬上车顶的麦个上,哪边高了就把身移到哪边,保证高高大大的一车麦个安全到达麦场。小块地的麦个若离麦场不远,勤快的庄稼人直接用扁担挑,多跑几趟腿就运送完了。
割麦前,我常陪母亲选麦去,如果用自家的麦子做麦种的话,需要把明显异常的麦子剪掉。太高的剪去,高麦子经不住风吹;没有麦芒的和麦芒过长的剪去,那样的麦子产量小。把高过麦穗的杂草拔掉,防止麦种里混进草籽。做这项农活时,我印象深的是长在麦子中间的麦瓶花,麦瓶花最喜欢与麦子在一起,紫色的花儿像小花瓶,摸一下粘粘的,尝一口甜甜的,拔好大一束从麦地里走出来的感觉是很浪漫的。
剪成齐整的麦子,割下来是齐整的,绑成的麦个是齐整的。拉到麦场的麦个堆成小山,轮到自家脱粒麦子了一家人齐上阵,有往脱粒机口搬麦个的,有拆开麦个的那个结环的,有往机子里均匀地塞的。眼看着脱粒机把麦子与麦秸分成两部分,庄稼人这心里喜呀,真心感恩帮了庄稼人大忙的脱粒机。
麦个经了机器的碾压自然就成麦秸了,麦茎扁了软了断了,只能做软柴生火做饭了。等麦收忙完,勤快的人就把麦秸拉回家去,堆压成蘑菇一样的麦秸堆,用泥抹了顶,麦秸就不怕雨打风吹了,需要软柴了就去薅一把。小鸡小鸭喜欢围着麦秸堆啄食,累了就卧在软软的麦秸上打盹儿。
最初的收割机只负责把麦子割倒,省了镰刀的劲。庄稼人高兴得不行,这样不用起早割麦子了,去掉割麦子这一大环节,直接把麦子绑成麦个就行。再后来收割机开过去麦粒儿就出来了,庄稼人拿着布袋跟着收割机跑,跑得满头大汗也无怨言。有一年恰好是午后割麦子,母亲对我们说:咱家没劳力,这些年乡亲们帮咱不少,不等你们长大帮人家,机器都这么先进了,你们年轻,就拿着布袋跟着机器跑吧,铆劲儿帮乡亲们一把。
就这样跑了半下午,皮肤晒黑了,脸蛋晒红了,心里是高兴的。最后帮各家把麦子装上车,把自己的麦子拉回家背到房上晒成一薄层,差不多麦收就过完了。
喜欢编蒲团的庄稼人,直接把麦个背回家,把麦穗剪下来后拧蒲团。经常看见搬着麦个回家的人,故乡人把麦个叫成麦盖儿,乡亲相见打招呼“麦盖儿麦盖儿”地寒暄,像叫孩子的名字,搬着麦个的人像搬着个宝罐,只觉得打开盖子来里面都是宝贝,就像麦瓶花一样惹人喜欢。
旧时,谁家墙角不堆几个麦个呢,麦个的用途真是多。女子掐一根麦茎插到香水瓶里,让香水的味道顺着麦茎跑满屋;老爷爷拽几根,给孩子编个小玩具;老奶奶摊咸食,嫌碎乎乎的麦秸做柴不解气,就烧麦个。人老了,走了,是要睡在铺了柴秸的门板上的,个麦就陪老去的人走最后一程。
麦子整体叫麦子,它的每个部位都有名字,头顶叫麦穗,脚叫麦茬,中间的部分叫麦茎,绑成捆的麦子叫麦个。麦茎碾压扁平了叫麦秸,麦粒磨成面叫白面,磨出的麦皮叫麸子,包着麦粒的皮与麦芒磨好后喂猪就叫麦糠了。离开故乡久了,忘得最彻底的就是麦个了。那次同学特别告诉我绑好的麦子叫麦个,我想着是“麦个”这两个字呢还是“麦杆”两个字呢,觉得吧,粗一点的竹子一样的棍子才有杆的硬朗,麦茎纤细,适合“个”这个字的感觉,就像大人夸孩子的身高:又长个儿了。是吧,麦子站在麦田里,和庄稼人一样耿直,长得耐看,细高细高的,在庄稼里算俊俏的庄稼,真应了庄稼人夸人的话:个儿是个儿,样儿是样儿。
百度一查,果然有对麦个的解释,就是麦子捆成的捆儿,心里一下子就暖暖的,世界上原来有那么多人记得旧物的名字,原来有那么多人和我一样浸泡在对农活的热爱里。
过麦收,并不都欢天喜地的,那年堂哥买了台旧收割机,想帮乡亲们割麦子,可惜到了关键的时候,收割机坏了,母亲回来很难过地对我们说:那零件一时半会买不上,修不好,是很重要的零件,相当于人的心脏。
故乡的地块小,远处来的收割机不愿意进小村,故乡人就早早在村外的公路上拦截。有一年,麦子熟得急,眼看着麦粒落一地收不到家里,一位村民在拦截收割机时不慎把胳膊伸到机器里切掉了。后来几年的麦收再见到他,他把麦个夹在腋下走着,迈着重重的步子,那半边身子的空洞好像用什么也填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