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而眼神,则是眼睛的窗户。海窝子有海眼,要了解海窝子,最好的途径,当然是透过它的眼神。这是我后来才认识到的。开始可不是这样。
当第一次见到“海窝子”这个地名时,我首先想到的是四川盆地的崛起。不因别的,就因为那个“海”字;而对“窝子”的理解,则由联想去完成。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海的最深处。这样的思路一旦出现,思绪就像一匹脱缰的野马,一下跑得很远。
远到数亿年前,四川还是一片波涛汹涌的海洋,地球早期形成的一片厚厚的海相碳酸盐岩,构成了它的海床。直到2.5亿年前的三叠纪,这片区域还属于远处的特提斯海的外围。两片开阔海域海水的交流受阻,逐渐沉积了一片数百米厚的富盐岩石,成为四川盆地丰富盐卤资源的源头。造山运动发生在某个瞬间,时间追溯到两亿年前的侏罗纪。在地球构造板块的俯冲碰撞下,古老的特提斯海逐步消亡,川西地区抬升成陆,我们今天看见的龙门山脉,也在地壳的向东挤压下形成。沧海就这样变桑田,川西的龙门山下有个海窝子,似乎也合情合理,完全在四川盆地崛起的逻辑之内。
但是,这一次我确实错了,错得很彻底。
错就错在,作为一个川西坝子土生土长的农家子弟,却忘了川西民间“窝子”的含义。不要说什么规范词语,也不要强调什么书面表达,在我们川西,甚至其它许多地方,方言往往能表达更丰富、生动和深刻的意义。比如“窝子”,就是一个表形与表意完美结合的词语,既表达一种聚集的、灵动的、美丽的图案,也表达一种丰富的、深刻的、厚重的意义,说穿了,就是一种聚集事物精华或心脏和灵魂的地方,如鱼窝子,鸡窝子,眼窝子等。记得儿时,左邻右舍的总是夸弟弟长得比我乖,同爹同妈生养的,我先还不服气。可邻居张二叔理直气壮地说,你看你弟弟脸上的那对酒窝子,一笑起多好看;你的再怎么笑,脸上都是光板板。我不信,叫姐姐拿出小圆镜看。一看,我顿时哑口无言了。一对比,我才知道,原来脸上那个浅浅的,圆圆的,像一只小酒杯那样的窝,就叫“酒窝子”。“酒窝子”就像一朵含在脸上的花蕾,一笑,那花蕾就开成了花朵。因此,有“酒窝子”的孩子的笑格外甜美,也特别逗人喜爱。
我虽然心有不爽,甚至有点自卑,但不得不服气。
错就错在,我用浅表的“海”,去理解古羌人心中的海。
显然对羌人的迁徙史、苦难史、生命史不了解,对羌人与彭州和海窝子的关系不了解。是《后汉书•西羌传》印证的曹贵民的介绍,让我发现了这种错误。曹贵民是“3+2读书荟”的负责人,对海窝子地理文化颇有研究。他说,大约在3400年前,生活在汶川一带的羌人的一个部落,在部落争战中战败,不得不逃离家园,寻找新的安居之地。《后汉书·西羌传》,似乎对曹贵民的话得到了印证。
这是一部较早集中记述“西羌”本末的记史类文字,无疑具有超越一般的民间传说的权威性。我循着它的文字脉络,追溯羌人迁徙战乱的历史,心中感到踏实。我从“南接蜀,汉徼外蛮夷”中,找到了汉代的蜀郡、广汉郡;从“徼外”中,找到了而今四川的甘孜、阿坝,为当时与西羌不同的“蛮夷”聚居之地。然后,我把目光聚焦于几千年前的那场大规模的羌人南迁,及曹贵民所说的那场部落之战。最初的迁徙,也许本来是主动的,希望寻找更加理想的栖息之地。可人算不如天算,事情的演变并没有按事先设计的图景进行,很快,主动变成了被迫,寻找变成了逃亡。秦统一六国之后,使蒙恬攻城掠地,“西逐诸戌,北却众狄”;汉兴,又有匈奴仗势兵强,“威震百蛮,臣服诸羌”;武帝征伐四夷。畏秦之威下,羌人的南迁更加快了进程。最没有算到的,不是外族的侵袭,而是族人不同部落间的同室操戈,“煮豆燃豆箕”。
其实,战败者的命运早已注定。寻找的道路是艰难的,何况是战败,带着家小、伤痕和屈辱。他们翻山越岭,来到湔山之侧的这片蛮荒之地。水是生命之源。长期生活在高山野岭的羌人,对此,似乎有更深的理解。他们没有忘记出发的目的,曾为龙门山巅的片片飞雪惊喜,曾为山涧的一脉小小溪流而欣然。此刻,却突然发现了浩荡浩荡的湔江,甚至可能还是在江水横溢的大洪季节。怎么不惊愕,怎么不兴奋!可以想象,激动的话几乎是脱口而出:啊,海窝子——大海的窝窝,大海汇集的地方!
就这样,这个叫海窝子的地方,承载起了一个多难民族的全部希望。
就这样,我在一条错误的思路上越走越远,直到“海眼”进入视线。
是在那天的傍晚,晚饭后几位朋友相邀,去海窝子的瞿上街走走。目的也很简单,一来看看这个传说中拥有成都平原最长古街的古镇,那条悠长的羊肠小道,是怎么携着十条背街(小巷),与湔山隔江相望,顺着湔江绵延1.5公里的;二来看看这个叫海窝子的地方是怎么个“海窝子”的,或者说四川盆地从海洋崛起前,这个海的心脏是怎样搏动的——是的,直到此时,我对海窝子的思维,仍然停留在特提斯海的那一片汪洋里。还有,初来乍到,对于一名写作者,“陌生”本身就是一个充满诱惑的词。
我们从小镇南端那个金光闪闪的牌坊下穿过。当牌坊上古朴迺劲的“海窝子”三个大字,从我们的头上缓缓滑过时,我心里明白,这就是进入陌生的海窝子了。说是海窝子的主街,其实一点也不主。宽不过几米,没有现代城镇通常的华灯,也没有红绿灯,只有门店前和街道上幽幽的夜灯。它们与古朴的建筑,潺潺的街边流水,斑驳的树影,稀落的行人结合在一起,营造出一种优雅的安静。在这街上行走才发现,人们用“海窝子”和“羊肠小道”来形容这条街,其实很贴切。它让我更加相信,许多民间自发的地理命名,比现代都市许多大而哗之的街道命名,更接近地域文化的根。好在,街道精神的成色,并不以宽窄来评判,而要看历史人文积淀和人气。据说,海窝子还保留了赶集传统,逢双赶集时,街上行人会摩肩接踵。现在已经入夜,街市已散,街上行人不多。但“人气”仍然很盛,从一间一间紧挨无缝的门店灯光射出来,从店小二热情喜气的脸上溢出来,从一个个陌生而熟悉的特色小食香味中飘出来,它们是红糖麻饼,艾草青团,奶油小麻花,乡村萝卜干,李八哥牛肉馆,烧鹅,糖油果子,鱼凫人家功夫茶;从我们一行远道而来的不速之客怡然自得的舒适中流露出来;甚至从土里巴几的“山妹手作”农资小卖部、杨木匠木制手工艺品和5元一碗的街边盖碗茶扬出来。
当然,从海眼涌出来的,就不仅仅是人气了,而是仙气。
海眼在海窝子的北端。先并不知道有什么海眼,我们一行优哉游哉,漫不经心地在小街上悠走,不知时间早晚,不知街道长短。走着走着,主人舟歌突然说,马上就要到海眼了。先是一怔,海眼;继而立刻引起了注意,在心里嘀咕,海眼,莫不是海窝子之眼?当我的猜测得到确认,顿然感到,不得不认真对待了:当年的海和海的窝子海的心脏海的灵魂,一切沧海变桑田的故事,被瞬间激活,没有穿越,我却有了一种与遥远对话的期盼。就是在这时,文章开始提到的眼神是眼睛的窗户的逻辑呈现在了我面前。什么概念,判断,推理,什么三段论,都显得多余,直接进入结论,给眼神一个创世的命名。我深信,眼神的家,就在眼窝子中,不然,婴儿的眼窝子为什么那么清澈,清澈得像梵净山的一泓泉水,或青藏高原的一片蓝天;不然,少女的思念为什么叫望穿秋水。不要以为,一位饱经风霜的老者,眼窝子可能浑浊,有白内障,就看不清人事。如果那些都是岁月的结晶,它障着的也许只是肉眼俗相,用心看见的东西,也许是法眼佛眼的灵光。
海眼就在眼前,虽有明显的人工雕琢痕迹,包括眼窝子的造型、眼球、睫毛,很像家乡中岩寺当年的苏东坡、范成大、陆游等玩过的曲水流觞布阵。但这并不影响当初的羌人对它命名的含义。特别是中心的眼核不断涌出的清流,泛出眼神的灵气。这时,一条游鱼,一只飞鸟,就是肉眼中的存在,天眼中的神奇,慧眼中的精深,法眼中的大道,佛眼中的圣物。我要从海窝子的眼神中,寻找一方地域文化的秘密。何况,海窝子本身,就是进出彭州“三河七场 ”的必经之地。
当然,寻找也是有讲究的,需要有正确的方法论。我想到了佛法五眼,这个具有宗教意义的寻找与发现。我甚至怀疑,汉代的张道陵创建道教以后,在按区域把信徒分为24治管理时,也是受了刚传入中国的这种佛法“五眼”思想启发,不然,他怎么会把海窝子的阳平山列为首治,在这里开启了他修业传道的盛事。
于是,我开始用佛法“五眼”的思想,打理自己的思路,并展开自己对海窝子的眼神的解读。为表达更直接,我干脆把海窝子的眼神简称为海的眼窝子。
我相信,刚才我们从海窝子的南端走到北端,路上所看见的一切,包括场口的牌坊、进场后的街道、店铺、灯光、树影、小吃、盖碗茶,清式木屋、小红灯笼,湔山湔水,亚东水泥厂运送矿石的传送带、广场舞、店小二和各色人等,都是肉眼的所见。他们与我一样,都是这世界的芸芸众生,以自己的方式存在,以不同的方式阴差阳错地来到这里,被一个叫缘分的符号诠释,并成为这个地方海的眼窝子里最自然朴实生动的存在。天眼并不是只有天上的神或女神才有,即便按照佛教的说法,我等凡俗之辈,透过“禅那”(Dhyana),也就是“冥想”(Meditation),也可以实现。既然通过自己的“冥想”可以做到的事,何必要借助于仪器。我想到当时那些初到这里的羌人,说不定他们的战败与寻找,都是一种天意,受到一种能够洞察未来的天眼指引,不然,怎么恰恰败逃到这里。有时,上天安排的败逃,是给你创造的重生的机遇。想到湖广填四川时那些押送移民的清军,为什么马要留恋湔江河滩上的青草,从此有了止马坝,有了乾隆55年(1790)这里建场的历史。借助于慧眼看见的肯定要多一些,深一些,也更清晰。我不仅看见了古蜀王蚕丛,柏灌,鱼凫“田于湔山,建都瞿上”,还看见了海窝子的另一种释义——国王是龙,龙住海里,所以海窝子就是国王的家,龙的家。否则,怎么说湔江与岷江平行,下游是三星堆,共同孕育了古蜀文明。
法眼和佛眼肯定不是常人所具有。但是海眼具有。不然,能称之为海窝子和海眼?海窝子能够称得上古蜀文化的重要起源地,而与三星堆和古蜀文明,存在着那么紧密的联系吗?因此,我借助于海眼的灵光,寻找海窝子法眼和佛眼的世界。当佛眼为佛,眼前的幻相即由时空还原,眼窝子的眼神完成切换,以事实呈现在我的肉眼跟前,超越空净,成为眼前实实在在的真实。他们是彭铿,我的家乡眉山市彭山区仙女湖畔彭祖山的一个精神图腾,不仅是880岁的千古一绝长寿,更是一种超越常道的生命精神。他们是李冰父子。人们似乎只记住了他们治理都江堰的成功,而忽视了他们治理湔江的失败,忽视了“失败是成功之母”的法眼修成规律,忽视了伟大的母亲。他们是川剧博物馆,是阳友鹤等海窝子的先贤。舞台是浓缩的社会,他们如果不是修得法眼佛眼,怎识得川剧的25张脸谱,怎么去扮演红脸、黑脸、白脸、花脸和变脸,以及小生、须生、旦角、花脸、丑角?
我终于明白,只有借助于佛法五眼,才读得懂海窝子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