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兵的第三年,我是在沈阳军区某师黑龙江富裕县农场(团级单位)度过的,这是我军旅生涯最关键的一年,它改变了我的命运。这一年,是1994年。
年初,我所在的该师驻辽宁丹东市某团政治处副主任张会清调任农场主任。张主任是我的老领导,他当营教导员时,我是麾下连队文书。当副主任时,我是宣传股报道组战士,我的点点进步离不开他的指教和帮助。
我是农村兵,高中毕业应征入伍,目的是能够考上军校或者转改志愿兵,一辈子端公家的碗吃皇粮。这个在泥土里疯狂生长起来的朴素愿望,“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实现难度不亚于今天的“公考”,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而无数人向往,加上诸多因素限制和影响,望其项背、望尘莫及者,只能望洋兴叹,当初我便是其中一个。
按规定,入伍第三年,符合条件的战士可报考军队院校。也是年初,我所在部队发出通知,战士考生除文化、军事等课目摸底过关外,还需交600元学费,用于聘请驻地有经验的课任老师,教授语文、数学、物理、化学、政治、英语六门课程。
关键时候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我太理解这句话的含义和分量了。最疼心的是,正月初一母亲因病去世,我未在身边送终尽孝……兄弟姊妹各自成家穷得叮当响,我也只剩下自己了,想不出办法、拿不出钱来,只好放弃报考机会。宣传股干事张永喜见我愁眉紧锁、心志未酬,着急地对我说:“小雷,我借钱给你,去师文化队学习吧。”“我一个月津贴费才20多块,啥时候还得起你钱呢?”三十年前干部工资都不高,600元不是小数目,一分不花也得攒两三个月,我残忍谢绝了张干事的美意。现在来看,600块钱不算啥,可那个年代普通人家、特别是贫困家庭不敢想象,好多人在无能为力中无可奈何。
人生的紧要处只有几步,每一步都很较劲儿,决定着你的去向,向前、向后,向左、向右,抉择不同结果大不一样。十字路口,我该何去何从,我该怎么办呢?犹豫彷徨、惘然无措时,张主任拉了我一把。
张主任中等身材、声音洪亮,心热和善、干事担当,是一位颇受干部战士尊重的好领导。我跟随张主任两年多,他了解我的自然情况、品行操守、心中所向,“育才,跟我去农场吧,人在艰难处走一步看一步,未必是坏事。”
眼巴巴瞧见一个个同年入伍的战友、老乡、同学,高高兴兴从各个方向集中到师文化队补习功课,准备参加7月份军校招生考试,我心中滋味如翻江倒海般久久难以平静,虽有不甘又奈何不得。张主任伸出橄榄枝,使我犹如拨开迷雾见到了丝丝光亮,但我晓得自己的未来仍是待解的未知数,唯一的确定性就是脚踏实地、砥砺奋进,虚功求不得正解,只会竹篮子打水。
我到师军务科办理战士调转手续很顺利,张主任在中间沟通协调的过程不得而知,想必费了不少心思、打了不少电话、搭了不少人情。张主任是一个不图回报的人,至今未提当年“举手之劳”“滴水之恩”,见面就夸我好上进、有出息……
三月初的一天最终成行奔赴农场,我从丹东经沈阳、齐齐哈尔,再至富裕县,绿皮火车一路北上,一个人一只箱、一身军装一肩背包,辗转1000多公里,走走停停近20个小时。在县城客运站附近一家小旅店,我要了一盘锅包肉、一碗汤、一碗饭,狼吞虎咽饱餐一顿,放松身心安睡一觉。这是我当兵两年多来第一次大餐,“三月不知肉味”与饥不择食碰撞交织,吃相用“放纵”二字来形容一点不为过,哪里还顾及什么形象不形象啊。而今想来,个中味、实难忘,恰似昨、犹在目,自我笑、泪两行。
第二天,我坐上通往农场的第一班车。“这位同志,请把行李放好,到部队驻地富路镇国丰村50多公里,冻土冻冰溜光,路打滑、车速慢,要坐稳当,注意安全”,售票员看我初来乍到,热情说道,“东北地区尤其是黑龙江,冬季冻土深、积雪厚,春季解冻期长,翻浆路像海绵,车辆行驶左右打晃,别吓着啦!”客车在土筑公路上颠簸摇摆,杨树、榆树缓缓划过身后,盐碱地无声无息,芦苇荡迎风飘絮,阳光下的黑土地望不到边,空中的喜鹊、乌鸦欢叫盘旋,春的气息浸湿旷野,生机盎然、勃发向上。我抑制不住心中呐喊:“农场,我来了!”几多激动和激情,几多期许与期待……
部队农场设有政治处、生产处、后勤处等部门和三个机务连队,机械化生产。战友们大多在机械驾驶、维修保养等岗位掌握一技之长并炼就成为安身立命的本领,我在政治处负责文书工作。一些干部战士认为,“你是张主任的人”,前途自然无忧,至少转改志愿兵不成问题了,可是我最清楚,我就是我,只能做最好的自己,不要给张主任丢脸。
农场耕地三四万亩,极少部分出租给附近村民。以往租地,目测一下长宽、估摸一个面积,双方接受就算成交。春耕前,张主任要求把租地情况搞准确,不让老百姓吃亏。他带领生产助理庞少伟和我,把吉普车停靠在路边,拿着百米皮卷尺一块块丈量。地块小的,一二十分钟便完工,大的抬眼不见头,个把小时量不完。我牵尺打头,庞助理紧跟着,张主任记录计算并加油鼓劲,三人合作,乐此不疲。一不小心,踩进翻浆地,越拔脚越往里陷;踩过蓬蒿处,惊飞野鸟腾起灰尘;绊到藤藤棍棍,一个趔趄黄胶鞋甩出两三米,此般形态不是我就是他或他,尽管蓬头垢面却毫无怨言。我们饿了啃大面包、吃火腿肠、喝矿泉水,累了席地而坐、闭目养神,虽日出而作,可日薄西山也量不了几块地,足见农场地广面大。黑土地广袤无垠,名不虚传。
部队种有大量小麦和部分黄豆、黑豆、红豆、红小豆等豆科作物,劳动生产人多力量大,年年都是好收成。豆类作物增产增收,田间除草是重要环节。这期间,张主任等领导、机关战士、机务三队并肩作战,机务一队、二队驻在六七公里外,按要求自觉行动。每天早上4点多,我与战友们徒步到达指定地域,五六十人一字排开,拔草大军一人一垄,从地头浩浩荡荡向前突击,壮观场景如同蚕食桑叶、匍匐训练,长人精神、叫人振奋。黑土肥沃,杂草势旺,人工除草十分辛苦,清晨凉嗖嗖的,水珠打湿了衣裤,太阳高照时,地垄沟又跟蒸笼一样,汗珠湿透了衣背。大伙儿半蹲半就,边劳动边谈天说地,聊家乡、聊女朋友、聊结婚生子,开心处情不自禁,爽朗的笑声在田间地头回响,真叫“累并快乐着”。
农闲,参加政治处干事毕云昇带队在大庆市境内的公路施工,主要是人工收尾工程,战友们挥锹舞镐、抡锤插钎,抬石填坑、垒土夯基,抓工期、抢进度、比质量,各种工具碰击砂石的沙沙声,各地方言无拘无束的说笑声,汇成工地交响进行曲,团结有力、快乐和谐;积极挖掘、撰写新闻稿件,宣传官兵中的生产典型、好人好事,当年在《齐齐哈尔日报》《黑龙江日报》,以及沈阳军区《前进报》等刊稿17篇,特别是《高薪聘不动的兵》一稿,加花边登上了《鹤城晚报》7月1日的头版头条。这些经历,使我得到了极大的锻炼和提高,增加了信心和干劲儿。
秋收,护院。场院是部队晒场和仓库,我与另外三人既是晒粮员又是保管员,一个是志愿兵班长李士豪,辽宁人;一个叫郭健,山东人;一个叫吕品,富裕县人。解放汽车把丰收的果实一车车拉回来,偌大的晒场铺满了小麦、黄豆等,头顶上乌云压过来,立马拉起苫布与阵雨赛跑,太阳出来又快速掀开,我们四人谁也闲不着,翻晒、装袋、码堆,颗粒归仓。场院还有五个大型圆柱粮仓,机械传输顶部倒扣的圆锥填不满,我们又轮流进仓,用铁锹倒腾充实,弄得头发、脖子和衣服一身麦灰,钻出仓来时,眼睛一睁一眨、嘴巴一张一合的,活脱脱一个“圣诞小老头”……
我在农场的表现,得到了考验和认可。年底,张主任语重心长地对我说:“育才,你还是考军校吧,师文化队正在组织文化补习,去试试也无妨。再说了,转改志愿兵,你的兵龄还早着呢!”听张主任这么一说,我的眼泪在眼圈儿打转转,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
我赶紧调整思路和方向,重拾扔掉多年的高中课程……经过几个月艰苦鏖战,考取了沈阳军区大连陆军学院后勤干部训练大队,军需专业,学制两年,地址在沈阳市大东区北大营,笑称“北大”。之后才知道,是农场替我和其他几个战士交的学费。
命运之神眷顾,我从此开启了新的逐梦旅程……一路走来,我用自己的际遇告诉各位看官,梦想真的很远,又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