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那个大集体年代,几乎每个生产队都有属于自己的晒谷场。我们这个一百来户的村庄共分为四个生产队,四块排球场大小的晒谷场在祠堂前面拼成一个田字格状,那是当时全村唯一一块像样的水泥地面。
夏秋两季农作物收获时节,晒谷场白天晚上都是一派忙碌紧张的景象,处处洒满了乡亲们的丰收喜悦和辛勤汗水。
太阳架山时分,乡亲们踏着夕阳的余晖哼着山歌赶着牛车将收割的稻子运回村中。晚霞映照下,晒谷场上一排排一捆捆整齐叠放的稻穗宛如一堆堆连绵起伏金光闪烁的小山包。吃过晚饭来不及洗刷碗筷,生产队长的打梆声便从村祠堂后头的大榕树上悠悠传来,社员们便又匆匆忙忙起身赶往晒谷场打谷去了。
晒谷场上空,几盏高高挂起的老式汽灯散发出耀眼的白光,招来一群群叫不出名字的飞虫围在上面欢快地乱转。地面上,一排排打谷机已经整装待命,生产队长简要地做个分工后,社员们便各安其位各司其职开始打谷了。一台打谷机一般由两男两女四个人分工协作,两个男的左脚着地,右脚有节奏地踩动打谷机的踏板,侧身双手紧紧接住女人们递过来的稻穗,将其不轻不重恰到好处地压到打谷机飞速转动的轴心齿轮上左翻右转,直至脱粒干净才随手一甩将稻杆扔到两侧。一时间,四个生产队十多台打谷机嗡嗡嗡的转动声响彻了整个晒谷场上空。不用号令,无需话语,大家配合默契,节奏一致,各组之间暗自较劲,整个晒谷场俨然成为了一个场面隆重气氛紧张的比赛场。最苦最累的要算是男人们了,他们手脚并用,全神贯注,不一会功夫,汗水就浸湿了衣裳,额头上一颗颗汗珠顺着脸颊直滴地上,偶尔有几只飞虫撞到脸上,也只是眨眨眼摆摆头将其驱赶。如果亲眼目睹过这样的场面,我相信你一定会对日顿三餐中碗里的每一粒米饭都倍感珍惜。
“获稻毕工随谷晒,直须晴到入仓时”,这是南宋文学家范成大描绘庄稼收获时节乡村生活的画面。打谷脱粒之后,第二天便是晒谷了。对于常年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乡亲们来说,晒谷算是农业生产过程中一个比较轻松的环节,因此生产队长一般都将这活儿照顾给一些年老体弱的劳动力,像我们三队,一般都是交给五爷和昌爸两个五保户老人负责。
其实,对五爷和昌爸来说,晒谷这活儿也不算太轻松。尤其是夏天,一大早,趁着太阳还没露脸,首先需要用木耙将小山一般的谷堆均匀地摊开在晒谷场上,静静等候太阳出来曝晒。太阳出来后,每隔一段时间,就要赤着双脚拿着木耙将晾晒的稻谷翻搅一遍,好让阳光轮番晒到每一粒谷子。正午时分,炎炎烈日之下,水泥地板直烫得人脚板起泡,往往一圈下来,五爷和昌爸都被晒得眼冒金星全身大汗直流。最恼人的是,六月天孩子脸说变就变,刚才还是烈日当空,转眼就雷声轰轰,乌云密布,急得两位老人直跺脚诅咒这鬼天气捉弄人。幸好正在附近干活的社员匆匆赶到,众人合力将晾晒的稻谷一袋一袋收进仓库,豆大的雨点滴滴答答说来就来了。就这样连续曝晒两三天后,将稻谷送到嘴里,用牙齿一咬,嘎嘣脆一声响了,证明水分已被晒干,稻谷才可以入仓储存。
稻谷入仓之后,晒谷场便成为我们一群童年伙伴夜晚玩耍打闹的游乐场了。
童年的岁月里,我们总觉得时光过得很慢。白天永远有做不完的事情,每天放学以后,不是拾柴煮饭就是看鸭放牛,好不容易挨到晚上,那才是属于我们自由自在的欢乐时光。
秋天的夜晚,晒谷场上微风轻拂,满天星星在头顶上一闪一烁,成群的萤火虫在生产队散落于四周角落的稻草堆上来回游荡,似乎是专门为我们的游戏布设背景阵地。我们有时玩摔跤,有时玩捉迷藏,有时玩老鹰抓小鸡,但玩得最多的就是学着电影分兵打仗了。一般情况下,我们都是自由组合分成两个阵营,然后通过石头剪子布抽签决定谁扮演解放军谁扮演国民党军队。两支队伍各推选出一名司令,再由司令排兵布阵之后,随着裁判员哨声一响,便各自迅速进入阵地。那时,我们每个人都有一把木制的驳壳枪,谁先发现敌人,伸手用枪一指,“砰”的一声,对方只得应声倒下。游戏的结果,最后总是国民党军举旗投降,解放军大获全胜。一仗打完,又重新抽签,交换阵地,直到玩累了,就一齐跑去村西头的古井边打水冲凉,然后再回到晒谷场铺上一张凉席,地做床天作被三三两两作伴而睡。
要是遇到村里放电影的日子,晒谷场简直比过大年还要热闹。一大早,我们就跑去村支书牛叔那里打听,晚上的电影是不是战斗故事片?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下午一放学,我们就赶回家中搬上凳子先到晒谷场占领好地盘,再赶去村口张望。在翘首以盼中,公社的放映队终于过来了,我们像迎接贵宾似的一路簇拥着他们向晒谷场走去,直等到他们拉起银幕安装好机器,才放心赶紧回家吃饭。
天刚刷黑,乡亲们就拖儿带女倾家而出,村头巷尾一盏盏煤油灯连成一条条火龙向晒谷场汇聚而来。一时间,偌大的晒谷场上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热闹非凡。等到人差不多到齐了,牛叔往放映机旁的凳子一站,手拿话筒宣布:“大家坐好,不要说话了,现在开始放电影。今晚的电影是——彩色战斗故事片《英雄儿女》!”话音刚落,随着八一电影制片厂那闪耀着光芒的五角星打上银幕,全场大人小孩立马就安静了下来。电影放映过程中,我们一帮小孩的屁股终究坐不得安稳,每到换片的空隙,就围到周边的零食摊前,你买酸梅花生,我买糖果饼干,他买黄瓜甘蔗,电影还没放到一半呢,从大人们那里讨来的一两毛零花钱早就花光了。
至今我依然记得,在村里这块晒谷场上,我们先后看过的电影有《地雷战》《地道战》《南征北战》以及《小兵张嘎》《铁道游击队》《渡江侦察记》等等,其中那个头扎毛巾手拿木枪机智勇敢而不失调皮好胜的嘎子,曾经是我们一帮伙伴崇拜得五体投地的偶像。
远去的记忆里,生产队的晒谷场不仅见证了大集体年代父老乡亲们的艰辛劳作和收获喜悦,同时也承载了我儿时无忧无虑的欢乐时光。后来,随着岁月的流转,联产承包责任制替代了生产队,每户人家都在自家的庭院里铺起了水泥地板,庄稼收获时节就在自家的庭院里打谷晾晒,村祠堂前面的晒谷场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退出了时代的舞台。再后来,家家户户都有了电视机,手机也几乎人手一部,晒谷场就如日落西山一样失去了往日的辉煌而日渐荒芜起来,以至于一株株杂草竟然慢慢地从水泥地面的裂缝钻了出来。算是分久必合吧,前些年,年轻的大学生村官将这田字格的四块晒谷场改建成了一个标准的灯光球场。每年春节期间,放假回来的大学生总要精心策划举办一场村BA,渐渐地,一传十十传百,影响越来越大,不仅邻近各村争相参与,甚至远在海口三亚那边都组队过来龙争虎斗,使得我们这个原本默默无闻的村庄竟然也名声远播了出去。
时移世易,沧海桑田。如今偶尔回到家乡,总要去到村祠堂前面的灯光球场走走看看,但已然寻觅不出当年生产队晒谷场的一丝踪迹,然而,作为我们这个村庄一段远去历史的见证,它将永远留在我的记忆当中。
2024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