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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粟山:白池村夏天的回忆

作者:美文苑   发表于:
浏览:110次    字数:10143  原创
级别: 文学秀才   总稿:38889篇,  月稿:3

  进入中伏,即将立秋,夏天就算过去了一半,但依然是酷暑时节,天气炎热,夜晚闷热难耐,离开空调便无法入睡。夜来关闭窗户,隔绝了街市上汽车的喧嚣和燥热的气息,空调凉风习习,安然睡眠。梦中常常回到童年的白池村,故乡风物入眼来,而那早已消逝了数十年的依稀往事,每每清晰地呈现出来,犹如朦胧的梦境。

  三夏大忙季节,村中六月无闲人。农村没有假期,学童们放假后,不管年龄大小,都要参加生产劳动,最轻松的活儿,就是到收割之后的麦田里弯腰捡拾麦穗。

  麦收自然是最忙的时候,那时还没有收割机,村中的四千多亩麦田,需要十几天时间才能割完。人手一把镰刀,弯腰低头割麦子,烈日炎炎,汗湿衣衫,疲惫不堪。收割下来的麦子,还要打成捆,装上大马车,运送到村头的打麦场。为了防止遭受雨淋,必须抢抓时间,夜以继日打麦子,翻晒、脱粒、扬场、装包、入库,连续几个环节,一环紧扣一环,直到麦子入了粮库才算放心。假若赶上一场大雨,麦子淋了雨,麦粒就会发芽,那可是不小的损失。乡亲们都说“抢三夏”,已经成熟后变得金灿灿的麦子,必须赶紧抢收下来,哪怕是耽误了二三天,这一年的麦收就会大大减产。就连七八岁的学童也明白这个道理,纷纷投入麦收大战之中,能出一把力,当然会得到家长的夸奖。

  麦收通常是在初伏那几天,天气不算闷热,但酷热暴晒,男人们为了干活便利,通常都会脱掉上衣,脊背晒得油光锃亮,汗水直淌。休息的时候,人们横七竖八躺倒在地头的树阴下,庄稼汉们赶紧掏出旱烟袋,用白纸条搓成一根纸烟,使劲抽上几口,嘴里喷出一缕白烟,顿时浑身舒坦,消解了疲惫。

  乡亲们常说,你出了多少汉,就得喝多少水。割完一垄麦子,人们纷纷走向水桶,“咕嘟咕嘟”喝下去,才算解渴了。水里加入了仁丹或是清凉油,是用来解暑的。我至今仍在回味,加入了仁丹或是清凉油的水的味道。不过,我倒是喜欢扒在水渠边畅饮,或是站在机井旁,弯腰直饮水泵抽上来的井水,甘甜,沁凉,滋润肺腑。

  农忙时节,生产队管饭吃。兰兴叔可算是村里的厨师,他带领几位妇女在生产队饲养室西侧的厨房里做饭。是啊,村里谁家娶媳妇嫁闺女,都得请兰兴叔去掌勺做几道大菜,招待亲家一方派来的贵客。不过生产队提供的免费餐可就简单多了,说是管饭吃,其实只有大饼和小米粥。通常只提供午饭,在打麦场加工麦子的那几天,还供应晚餐。麦收之前,人们正在“度春荒”,秋粮吃完了,夏粮还未熟,谁家也没有钱去县城集市上买粮食吃,唯有吃糠咽菜,勉强度日,家家都在等着麦收呢!

  兰兴叔烙的白面大饼真是绵软香甜,直径足有一尺半,少说也有两斤重。乡亲们割麦子那几天都是在麦田里吃午饭,临近晌午,饥渴难耐,人们蹲坐在田间地头的榆树下,躲避毒辣辣的阳光。大家早已饥肠辘辘,都伸长了脖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村头大路方向张望,盼望着出现兰兴叔的身影。

  兰兴叔终于来了!他推着一辆独轮车,慢慢悠悠行进在田间笔直的大道上,逗引人们的馋涎。独轮车上摆放着一个大簸箩,白棉布罩盖着几十张白面大饼,散发出阵阵迷人心魂的麦香。两斤重的大饼,哪个人都能吃下去一大张,吃饱后,再喝上一碗小米粥,那才叫舒坦!没有炒菜,有大饼能让人吃饱就足够了。这么新鲜的大饼吃起来就很美啦,想想漫长春季挨饿的日子,吃饱了才叫幸福啊!

  当然了,午饭吃得打饱嗝,天黑收工回家,就不用吃晚餐了。

  麦收过后,按照县里和公社的分配计划指标,生产队先要交公粮。公粮当然是上交国家,质量肯定要好。几位赶车人驾驶生产队的几辆马车,将精挑细选的麦子运送到县城粮食局的粮站,就算完成了夏粮征购任务。城市的粮食需要农村供应,并且是免费供应,而且城市人口数量还在逐年增加。农民们养活工人,而工人生产的工业产品却是卖给农民。这样公平吗?不公平。似乎是这样的一种逻辑:这是国家规定的,规定的就是合理的,合理的就要执行。土地是国家的,粮食是集体的,计划指标是分配的,先国家后集体,先集体后个人,交完了公粮,剩余的麦子肯定是不足以满足乡亲们半年的口粮。种粮食的农民,反倒是没有粮食吃,岂非咄咄怪事!那么,怎么办呢?国家不管你了,集体也管不了你,自己想办法吧。除了忍饥挨饿,还能有什么办法呢?只有农民,才会直接而强烈地感受到城乡差别、工农差别带来的伤害。这好比一个大蛋糕,先是被强行分出去一半,剩下的一半,无论怎么分,谁掌刀也不好往下分,乡亲们注定了只能分到不够糊口果腹的那么一小块。

  后来,我在翻阅一本历史书的时候,读到一位领导人的讲话,怦然心动,不知真否。他说,那几年我们征了“过头粮”。所谓“过头粮”,应当是指分配给农村的公粮征购指标过头了。那个年代,乡亲们长年累月忍饥挨饿辛勤劳动,却响应国家号召积极交公粮,除了供应城市的“商品粮”,还要支援越南人们“抗法、抗美”,无偿援助亚非拉人民的解放斗争。

  历史,应当交给历史学家去解读。

  春伏叔,就是生产队里负责分蛋糕的人。他多年担任生产队的会计,兼任库管员,可能是一直干到了实行包产到户生产队解散。他孤身一人,平时就住在库房里,跟两位饲养员比邻而居。他很少说话,平常几乎听不到他讲话,他跟人打招呼的方式,似乎就是一脸漠然的苦笑。我记得他有一台矿石收音机,天线引申到屋顶上,他爱听长篇评书。春伏叔也常常赶到县城文化馆的图书室,借阅外国小说。我高中毕业之后,也经常去文化馆,所以会在那个地方遇到他。我们也不说话,他仍旧是露出漠然的苦笑,算是跟我打招呼。

  生产队的磨坊将麦子磨成了白花花的面粉,这时就该轮到春伏叔上场了。各家拎着面粉袋来到生产队的大院里,排队领取面粉。称重、记账、装面粉,春伏叔忙碌起来了,额头上冒出汗水,不时滴下来,甚至滴落在面粉堆上。这时,大婶们就跟他开玩笑:“春伏啊,你分的白面,都和好了,俺们回家直接上锅烙饼就行了。”

  大家扛起分到的面粉,兴高采烈地扛到家里。大饼夹鸡蛋,大饼夹红糖,大饼夹香肠,新鲜的大饼无论夹什么,吃着都香!

  人人都知道鸡蛋、红糖、香肠固然是美食,但在温饱尚未解决的年代里,也只有在节日里才能吃到嘴里。

  美食的诱惑,成为童年和少年时期的奢望。

  夏夜的打麦场简直变成了白池村的社交场。

  麦收过后,打麦场清空了,偌大的场子比足球场还大,平整光滑,顿时成为村童们的游乐场。每当夜幕降临,吃过晚饭,人们携家带口纷纷走来。孩子们在场地上奔跑追逐,游戏打闹,学骑自行车,玩得满头大汗,其乐无穷。大人们终于结束了一天的繁重劳作,此时才得以喘息片刻,享受黄昏的安静时光。打麦子使用的碌碡静静地待在打麦场的边缘,浑圆的大石头白天吸足了灼热的阳光,夜里可就要释放热量了,坐上去烫屁股。男孩们用辘轳从井里打上来一桶水,那水在地下七八米深处,沁人肌肤,“哗啦”泼上去一桶水,冒出“呲呲”的热泡,碌碡立刻凉了下来,坐上去犹如凉席一样舒服。但碌碡慢慢吃透了凉水,又会变得热起来。于是再往井里打水浇它,一个晚上要反复五六次,人人乐此不疲。人们乘着夜晚的凉风,拉着家常话,不知不觉,虫鸣声声,天地间就安静了下来。仰头张望,星光闪耀,天河已经旋转了方向,时候可不早了,明天还要赶早下地,那就回家睡觉吧。孩子们也都玩累了,一个个蔫巴了,都有了些许的睡意。

  生产队有两位饲养员,其中一位老爷爷喜爱孩子们,经常给懵懂男孩们讲述洞房花烛夜的离奇故事,诸如一位俊俏女子嫁给了财主家的傻儿子,老光棍娶了一位风流寡妇,他讲得绘声绘色,特别有吸引力。故事当然有一些添油加醋的情节,有的就是随口编排的,男孩们听得津津有味,甚至同一个故事反复讲了许多遍,仍是百听不厌。或许,这也算得上是乡村儿童的性启蒙教育吧。其实,这群饥肠辘辘的小家伙们另有一种小心机。他们借机来到饲养室,墙角的大酱瓮充满了诱惑,里面盛满了刚刚煮熟还冒着热气的黑豆,那是农忙时节喂养牲畜的精饲料。他们趁着饲养员精力分散的工夫,悄悄抓几把黑豆,装进衣兜里,然后躲到村头池塘岸边偷吃。或者掰下一块豆粕,那玩意儿硬得就像石头,慢慢磨牙,它同样也能填饱早已饿瘪的饥肠。

  只是,另一位饲养员傻梁舅,可没有好耐性软心肠,他随时保持着警惕,一边忙个不停地搬运饲料喂牲畜,一边目不转睛地提防着这群窃贼。如果被他发现谁偷拿了黑豆或豆粕,他就会立刻扔下装满饲料的箩筐,奔跑着追赶顽童们。当然,他双腿不算利落,几乎每次都追不上腿脚麻利的男孩们,只好等下次见到他们再来的时候,嘴里嘟嘟囔囔埋怨几句,而小窃贼们都不以为然,个个装作没听懂他的话。

  有时,傻梁舅会把井口安装的辘轳卸下来,放到饲养室里,他大概是担心顽童们打水给辘轳弄坏了。现在再想到去世多年的傻梁舅,这位无忧无虑的单身汉,真是一位尽职尽责的饲养员啊!

  风雨欲来,蜻蜓仿佛有了预感,它们成千上万只聚拢在一起,在打麦场上急速飞舞。蜻蜓的数量那么多,飞行速度那么快,相互之间又是那么紧密,为什么互不相撞呢?只等雨点儿落下,成群结队的蜻蜓立刻消散,不知飞向何方。等到下次大雨来临之前,它们又会聚集在打麦场上空飞舞。这究竟隐藏着怎样的大自然秘密呢?

  孩子们可是顾不得思考这么深奥的问题,他们举起竹扫帚,恣意追赶拍打,损伤翅膀的蜻蜓纷纷坠落,地上堆积着几百只,仍在不停地抽搐。男孩们把蜻蜓捡拾起来,拿回家喂鸡,狗也会凑过来吃几只。

  黄昏,村头的大柳树上,会掉下许多小瓢虫,孩子们手握玻璃瓶,抓取瓢虫,放进瓶子里,一会儿就装满了。鸡爱吃这些小虫子,吃过之后,下的蛋个大,蛋黄更黄,炒鸡蛋的味道更香了。

  就在天空蒙蒙黑的时刻,池塘边的柳树下,这里,那里,不停地从地上钻出金蝉,有的正在地上爬行,有的已经爬上了树干,它们身上还带着泥土,奋力爬上柳树,只有爬到高高的树枝才会安全。只等一夜之间,完成华丽的脱变,留下一枚枚蝉蜕,金蝉脱壳,脱变出一只只知了,占据迎风飞舞的枝条,引吭高歌,唱响《夏之声》。

  此刻,孩子们每人手里握着一把手电筒,逡巡在树间,仔细寻找金蝉。一束光照过去,金蝉顿时呆呆地发愣,还没有等小家伙反应过来,早已成了孩子们的囊中之物。

  天空彻底黑了下来,男孩们又会点燃火把,摇动树枝,树上的知了就会受到惊吓,吱吱呀呀,纷纷飞坠火堆周围,成了俘虏。

  金蝉放入盐水中,让它吐出泥水,同时也腌了一夜。剪去知了的翅膀,清理干净。将金蝉和知了沾上面糊,在油锅里炸得金黄,大饼夹起来,再抹上面酱,放入几棵小葱,顿时就成了盛夏可口的一道美食。

  听村中老人讲,金蝉还是一味药,能治疗心脏病。其实,它富含蛋白质,可供人体补充营养。又含有丰富的脂肪酸,预防心血管疾病,改善人的内分泌功能。

  蝉蜕的确是一种药材,我曾多次去河套树林子里采摘,晾干后,送到药材公司门市部,能换来一把零钱。

  夏日清晨,小伙伴们不约而同走出村庄,身背着柴草筐,肩扛着一根三四米长的细木杆。越过高高的滹沱河大堤,走进稀疏的树林,仰头寻觅蝉蜕。发现一只,赶紧用木杆敲落,低头在草丛中捡拾。林子里的青草长得很茂盛,露水弄湿了鞋子和裤脚。树林里的蝉蜕真是太多了!不过蝉蜕只是金蝉的外壳,薄薄的,通体透亮,几百只蝉蜕的重量也不过几两。好在物有所值,药材公司的收购价很高,这倒是成了村童们的一项经济收入。

  河滩上自然生长着地柳子,一丛一丛的,长得非常茂盛。地柳子没有主干,只有一根一根的树枝,从跟部伸展出来,随风舞动。从树枝上生出许多柔软的柳条,生长速度极快,一场雨过后,就会长出一尺长。用手扯下柳条,捋去外皮,就露出了嫩白的细条,柔软可绕指而不断。柳条晾晒干后,就能用它编制柳编工艺品,出口换外汇。村民们主要是采集柳条,晾干,打捆,卖给土产公司。生产队也曾办起来柳编副业队,在村里挖了一个地窨子,二十多位姑娘坐在里面搞柳编。成品要用硫磺熏蒸,才会变得洁白漂亮。这项副业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后来副业队就解散了,反倒是促成了几对年轻人恋爱结婚。

  采摘柳条也是一项危险的事情,叶子上潜伏着毛毛虫,有毒液,即使是接触到毛虫身上的细毛绒,毒性发作,人的皮肤立刻肿胀起来,疼痛难忍。几乎每个人都被它蛰过,但为了获取柳条,又不得不甘愿冒险。

  麦收之后,还有一项副业,也给乡亲们带来一笔收入。那就是编草帽。采集麦秆接连麦穗的那一节,用水浸泡之后,麦秆就变软了,然后编结辫子,再用针线缝制草帽。产品成型之后,因为麦秆浸水后变黄了,同样需要用硫磺熏蒸,蒸过后立刻变得洁白艳丽。新编的草帽都是卖给土产公司换钱,乡亲们都戴着发黄发黑的旧草帽。

  我家邻居国典叔的那顶破草帽,不知他戴了几年,早已磨出飞边,这位马车夫总是歪戴着草帽,斜叼着烟卷,别具风韵,神采飞扬。每当停车歇息的时候,国典叔点燃旱烟卷,摘下草帽,当作扇子,潇洒自在。

  我的父亲总是戴着一顶使用高粱杆外皮编织的草帽,圆边,尖顶,里面配上了竹编帽圈。那是他从县城集市上买来的,外面涂抹了清漆,既防晒,又防雨。前几年,我去广西旅行,在百色市的街市上偶尔见到了这种草帽,给我带来意外惊喜。转往硕龙小镇,到达中越边境的76号界碑,在自发形成的国际贸易边境小镇市场上,又见到了这种草帽,只是帽子顶部更尖锐一些。此时才知越南人就戴着这种草帽,许多少女也爱戴这种草帽,别有风韵。越南草帽使用竹篾编织而成,材质更佳,防雨效果更好。

  农民一年四季没有闲工夫,麦秋尤其忙得不可开交。遇上下雨天,不能下地出工,才得以在家歇息一下,但雨还没有止歇,立马又奔向田野,大家要抓紧时机给青苗施肥。日本尿素很有肥力,白花花的,人们抓起一把,沿着畦垄撒出去,玉米苗会在一夜之间长高一尺。夜间浇水的人们都说,深夜里会听到玉米苗拔节生长的声音,“咔咔”的特别清脆。

  日本进口化肥,袋子上印着中文“尿素”,白色袋子上的这两个大红字非常醒目,而材质是尼龙。化肥用完了,谁也舍不得扔掉袋子,尼龙可是好布料啊,乡亲们都说它的质地真好。人们就用它裁衣,缝制汗衫短裤,经久耐穿,“尿素”两个字特别显眼,但在缺衣少穿的年代里,谁也不在乎这些无关疼痒的事情。

  尼龙袋子并不多,因为国产化肥都使用塑料编织袋,谁能得到一只,那真是幸运啊,又省下了一笔买布料的钱和布票。

  村童们雨后也会走出家门撒欢,争先恐后地奔向树林子,寻觅刚刚冒出地面的蘑菇。鹤鹏舅家西侧是一大片空地,生长着稀疏的榆树,孩子们不等雨停下来,就会跑到树下,低头仔细寻找。平整的土地,哪里冒出一个小土包,若隐若现,用手轻轻一拨,洁白的鲜嫩的蘑菇就呈现眼前。如果蘑菇太小,那就把它仍旧埋进土里,留下记号,一夜过后,明天早上就变成了肥美的鸡腿蘑。

  蘑菇炒肉丝、炖鸡块,当然是美味佳肴,但那个年代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吃上一顿。得到这么多新鲜的蘑菇,也可以炒青菜、炖豆腐,味道依然鲜美可口。

  雨夜,七八个小伙伴聚集在如山家里,密谋一场偷袭行动。

  估计到了瓜园守夜人该睡觉的时候,这几个坏小子便悄悄走出村庄,冒雨跑到水渠旁的瓜园。此时雨也停下来了,在浓重的夜幕下,瓜园中央矗立的凉棚显得孤零零的,担任守夜人的瓜农果然进入梦乡。弯腰弓背钻过茂密的青纱帐,穿过玉米地之后,再匍匐通过一片谷子地,开阔的瓜园呈现眼前,顽童们兴奋不已,立刻开始行动。硕大的西瓜裸露在地上,大个的肯定快要成熟了,就挑拣大个的西瓜下手,每人抱着两个,退回到玉米地,放下西瓜,转身再返回瓜园,这次换一个方向,奔向甜瓜。只是黑灯瞎火,难于辨别生熟程度,大个的不一定就成熟了,不熟的甜瓜就是苦瓜。即使是甜得不能再甜的蛤蟆酥,没有长熟的时候,咬一口也会令人苦不堪言。

  这群坏小子带着战利品,个个沾染了浑身泥水,狼狈不堪而又兴奋异常地回到村庄,坐在村头的打谷场上,分享甜苦参半的西瓜与甜瓜,此时东方天空已是蒙蒙发白了。

  青壮年都要参加大田的繁重劳作,上年纪的老人们才会安排在瓜园里。种瓜也是一种技术活,年轻人也不会种。栽苗、压蔓、打枝、坐果等栽种过程,都需要多年的积累才会掌握,种出来的瓜才会个儿又大、瓤儿又绵。种瓜的几位老农轮流看夜,晚上就睡在用木架子搭起来的二层凉棚上。凉棚占据瓜园中心位置,坐在上面可以环视四面八方,便于巡视守护。白天无论谁去瓜田里,瓜农都会让你吃个够。像枕头那么大的西瓜,“咔嚓”一声,一切两半,黑瓜子、红瓜瓤,吃起来甜得令人龇牙咧嘴。您只要把饱满的黑瓜子留下就行了,这要留作明年的种子。

  白池村的瓜可真甜啊!离开故乡四十年,再也吃不到童年的甘甜滋味了。瓜园也早已消失了,乡亲们还在栽种西瓜和甜瓜,但早已不是从前的品种。西瓜叫作京心一号,甜瓜的名字为伊丽莎白,而且都是在温室大棚里种植,反季节成熟,春天就能摘瓜售卖。

  一场暴雨,沟满壕平,村子周围几个池塘里的水漫上岸来。一雨蛙声起,奏响盛夏的华彩乐章。水中的波浪诱惑着男孩子们,他们躲避家长的防备,午后偷偷到池塘游泳,而整日劳作的大人们通常都要睡午觉。游泳避暑,更主要的是水中的嬉戏带来许多乐趣。更有趣的,是潜伏在岸边的苘麻丛中抓青蛙。一根长长的竹竿,端头绑上一截铁丝,磨出锋锐的尖刺,这就是刺杀青蛙的武器。

  夏日午后,蛙鸣阵阵,蝉鸣声声,顽童们隐身在苘麻丛中,头上顶着一片硕大的青绿的苘麻叶子,除了遮阳,还能隐蔽地接近目标,趁着它们呆呆发傻的瞬间,猛然一刺,就能俘获一只。不一会儿工夫,一串青蛙变成了战利品。这就是制作红烧田鸡腿的原材料。

  苘麻在水中生长,绿叶青葱,构成一处美丽风景。艳丽的苘麻花在阳光下竞相绽放,翠绿的叶子掩映着嫩黄的花朵,十分迷人。孩子们都会采摘果荚,轻轻拨开,露出嫩白的籽粒,放进嘴里,咬一口,乳白色的汁液又甜又涩,略可疗饥。成熟后的果粒变成黑色,像黑芝麻一样。

  苘麻浑身是宝。又黑又硬的种子就是一种中药材,具有利尿通便作用。将麻杆从水中拔出来,放进泥池子里浸泡,几天后拽出来,剥掉皮,用于编织麻绳,坚韧耐用。光滑的麻秸秆是易燃的做饭烧火材料,火焰旺盛,但大多用于配制鞭炮烟花的炸药。记得童年刚刚入学时,还使用石板练字,燃烧后的麻秸秆当作写字的炭条。只是写完作业,两只手也像黑炭一样黢黑。

  在池塘里玩耍,还有一个乐趣——抓泥鳅。那家伙活泼好动,浑身光滑,在池塘边的泥潭中游动,当你伸手抓它的时候,它就使劲往泥里钻,稍纵即逝,眨眼钻入泥潭深处,抽出手来,手中只有一把湿乎乎的烂泥巴。这家伙太狡猾了!

  油炸泥鳅实在是好吃。把泥鳅放进水盆,撒上一把盐,一个晚上让它们吐净了肚子里的泥水。泥鳅无鳞,清洗干净,裹上面糊,放入油锅烹炸,出锅后撒上椒盐,顿时散发出阵阵清香。不过,在那个缺油少盐的年代,哪个家长也舍不得浪费食用油。大多数情况下,孩子们抓泥鳅不过是玩玩吧了,家长不给炸着吃。再说,泥鳅腥气很重,谁家都只有一口做饭的铁锅,炸过泥鳅之后,几天散不掉腥气味,故而也不愿给炸。

  如今在天津郊区咸水沽镇上的饭馆里,椒盐泥鳅仍是一道特色招牌菜,一饱口福,大快朵颐,令人回味无穷。

  童年的味道,总是关联着儿时的各色美食。

  暑热难耐,一顿可口的饱饭可以纾解心中的郁闷。母亲做的凉面是每日必吃的午饭,几乎从来没有变样。面条煮熟之后,立马放入凉水中浸泡,再用漏勺捞出来,盛入饭碗,加入卤汤之后,就是一碗爽口的凉面。父亲吃面汤的时候,喜欢往碗里加上蒜泥和香菜末,全家人也只有他这样吃。

  卖虾酱的小贩,骑着一辆用自来水管焊接成的笨重自行车,车筐里绑着两个柳筐制成的酱桶,外层涂抹了防漏的沥青,桶里装满了浓稠的虾酱,走街串村叫卖。每当听到小贩高亢嘹亮的叫卖声,各家的主妇就会端着饭碗走出家门,买几毛钱的虾酱。毕竟也不敢多买。一是价格不算便宜,二是特别咸,禁得住吃,也有去过海滨城市亲戚家的人说,那是用虾皮做成的。不管怎么说吧,远离海滨、地处冀中平原腹地的白池村,毕竟是吃到了海鲜味,酷热的盛夏,虾酱开胃。

  早餐都是烙大饼。村中有几户人家做豆腐,雨后寂静的清晨,卖豆腐的老头推着吱吱扭扭作响的独轮车,沿着村街行进,走走停停。他停下独轮车的时候,有节奏地敲击木棒子,发出悠扬的韵律,在村庄上空飞扬。

  一块豆腐半斤重,切成小丁块,清白的豆腐伴之以青翠的嫩葱,撒上少许细盐,必定成为早餐桌上的佳肴。

  炎热的夏天,冰棍对孩子们发出强烈而又持久的诱惑,难于抵挡。

  白冰棍,井水加上糖精,勾兑而成,梆硬如铁,持久不化,一分钱一根。彩色冰棍,加进去各种色素,五颜六色,更加诱人馋涎,但要二分钱一根。生产队曾经办过加工厂,就生产这两种冰棍,但不知何故,没过多久就停产了。冰棍仍在售卖,只不知小贩们从哪里趸来的便宜货。

  还有高级一点点儿的,就是奶油冰棍,很容易融化,五分钱一支,可就有点儿贵了,故而只有在县城的大街上才能见到,小贩们心里都清楚,在村里很难卖出去。

  小贩们都是骑着加重自行车,后尾架上绑着一只大木箱,刷上了白漆,再用红纸剪贴上“冰棍”两个字,木箱上面捂着厚厚的白棉被,那是用来保温的,箱子里的冰棍可以一整天都不会融化。

  县城里卖冰棍的人都穿着白大褂,手臂上带着白套袖,显得讲究卫生,让人觉得他卖的冰棍肯定是干净卫生的。村子里的小贩可没有那么讲究。一只手从木箱子里掏冰棍,另一只手接钱,而嘴上还叼着旱烟卷,喷出的浓烈烟气呛得人打喷嚏,他根本不在乎,依然在高声吆喝着:

  “冰——棍,冰——棍,又甜又凉的冰棍哟——”

  高亢悠长的叫卖声,把村子里的孩子们都召集起来了,顿时把他围得水泄不通,每人手中都举着一根冰棍,美滋滋地吃着,从冰凉的甘甜滋味中尽情享受着夏日的馈赠。

  当然,劳动是农家子弟的人生必修课。顽童们也并非一味地吃喝游玩,七八岁的孩子也要下地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农活。十几岁的初中生,回乡参加集体劳动,就能挣到半个工分了,相当于成年劳动力一半的工作量。

  孩子们通常是外出挖野菜、打猪草、拾柴火,而初夏时节可以到河堤畔割芦草。芦草近似于芦苇,它生长在旱地,匍匐在地,不像芦苇挺立生长。牛羊都爱吃这种青草,所以生产队饲养室收购,孩子们割草回村,就卖给生产队,获得几个零花钱。

  酷暑难耐,三伏天更是闷热潮湿,白天热,夜晚闷,总觉得夏天是那么漫长,一天天熬着时日。要等到立秋之后,夜里才会吹来凉爽的风。那时没有电风扇,更是见不到空调,所以集市上的蒲扇卖出去的最快。

  母亲每年夏天都会添置几把蒲扇,全家人均一把。她细心地用白棉布给扇子缝边,防止破损,延长使用寿命。每当有邻居来到家中闲谈的时候,围坐在院子里的枣树下乘凉,首要的事情就是递给来人一把蒲扇。隔上一段时间,扇子用脏了,母亲便拿到池塘边洗刷干净。

  假如没有蒲扇,闷热的夏天如何度过呢?

  那时也没有蚊帐和纱帘,所以夜里的蚊子很多,关灯之后,霎时满屋里响起蚊子的飞鸣声。不说蚊子叮咬让人无法安睡,单单是这灌满耳朵的鸣叫,就让你忍无可忍。困乏的夜晚又不能不睡觉,怎么办?

  父亲总有办法。睡前,父亲抓一把干草放在厅堂里,然后在干草上面撒一把六六六粉,这是治疗棉铃虫的剧毒农药,干草点燃之后,满地布满蚊子的尸体,绝大部分都被毒气熏跑了。但父亲不怕中毒,他白天劳作已是疲惫不堪,倒头大睡,黎明时分又该起床了,继续做田间的活计。

  村中也有一位大闲人,清闲自在,悠然度日。大家从来没有看到过他下地干活,着实令人羡慕。

  他就是老许叔。

  老许叔是革命残废军人,在战争年代里浴血奋战,九死一生,身负重伤。进入和平年代后,他安享平静幸福的乡村生活,县民政局每月发给抚恤金。老许叔没有午睡的习惯,吃过午饭,他总要找一个人对弈。俗称“棋逢对手”,他实在是不好找到十分满意的对手。暂且不论老许叔的棋艺高人一筹,村里的男人们个个早出晚归,整日在大田里劳作,中午回家,吃过午饭,赶紧躺倒睡个午觉歇一歇。物有所好,人以类聚。还真有人喜爱奉陪到底,所以老许叔家前院的那棵大柳树下,总会有人陪伴他下棋。

  夏日炎炎,柳树枝头蝉鸣聒噪,丝毫不影响老许叔的雅致情怀。他坐在马扎上,披衣敞怀,脸上冒汗,双目凝神注视着棋盘,沉静的目光就像一位身经百战运筹帷幄的将军。敞开的胸膛,露出几道醒目的疤痕,那正是战争留下的印记。他的腿上也有伤疤,据说至今小腿肚子里还残留着几块零碎的弹片,每到阴雨潮湿季节,就会隐隐作痛。

  老许叔眇一目,所以看人就像翻白眼的样子,那是他为一场残酷的战斗而付出的沉重代价。他用一只明亮的眼睛,换来了一枚闪亮的战斗英雄勋章。

  “将军!”

  老许叔一声大喊,捏起一枚棋子,有力拍击对手的将棋。他又赢了一盘,脸上露出憨厚的笑模样,爆发出爽朗的大笑。

  老许叔是人生路途中的一位胜利者,他活了九十多岁,成为我所知道的白池村最长寿的长者。

  遥远的白池村,多少老人消逝于岁月的风烟之中。

  每当我想到他们的时候,那些曾经挺立在村头的高大白杨树,再次呈现眼前,繁枝密叶在风中摇曳。

  又快立秋了,夏天即将消逝,我们又走到了秋天的门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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