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白露的感情,显然有别于一个农民赤脚走过田埂,肌肤可亲地感受那微凉微温的季节之泪的感情。虽然我也是从田埂那端出发的,但是时间一长,间隙一宽,土地的气息,季节的滋味,山水的脉搏,都在我的五官里淡漠了,就像我回归故乡,每一声问询,每一次打量,都被后一辈人淡漠了。
唯有深秋时节草叶上的露水珠儿,仍然亮着晶晶的望眼,审视着我这个无家可归的过客。这就是白露,它从一个节气里溜出来,爬上那高高的枝头叶梢,撩起我归乡的情思。“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我从老贺(知章)的两句诗联想到自己,又把他跟自己回乡的情景作一比较,情绪多少是一致的。当年他从朝廷辞官归家,是抱了何等热切的情怀,然而一旦到了家,见到的却是一个个陌生的面孔,他反倒成了故乡的陌客了。这是多么凄惶与悲凉的情景啊!也难怪,自青年时别离故里,到他八十五岁遽然归居,50多年的时间差,都换了几茬人了,不相识自然情有可谅。我离家不过20年,真正地最后一次从水田里拔起脚来,洗净了泥土,穿上皮鞋,走进城里去,仿佛一眨眼的工夫。因此说自己是“归客”,未免有点“为写新诗强说愁”的味道,但是乡愁的滋味,总是在离情中萦回。
看到老房子一片片地坍塌了,看到后园里长满了凄凄荒草,看到门前的小路掩埋在杂草丛中,我的鼻子幽幽泛酸,眼眶渍渍湿热。秋晨,跟露珠一碰面儿,那泪差点落下来。父母的坟就在屋后的矮坡上,墓地周围的树木已经碗口粗了,黄花在晨风中摇曳着,这是大地替我奉送给父母的薰香,一年一度,点燃又熄灭,熄灭又点燃,没有哪一股风能吹断它,没有哪一场雨能浇蔫它。黄花的叶子隐藏在低处,像我在父母面前,把荣耀和面子隐藏在人生低处。秋风吹落的枯叶,栗子树叶,红枫树叶,松叶竹叶,都落在矮坟上,落在荒园里,落在我空空洞洞的叹吁里,或者心坎间。
今年的清明节,我没有回去给父母上坟,公安有规定,为了防止森林火灾,禁止烧化纸钱。现在是深秋了,我踏着白露回来,也只能在墓前磕一个“瘦头”,念一声“原谅”。秋草黄花照例陪我跪在一起,有一滴露,从高高的桐叶上滴下来,落到我的额头,砸出一声响亮的叮咛。是父母告诫我吗:在外面也不容易,走马路别跌倒,跌倒了人家会笑话。我记得父亲在世时说过这话,而母亲只会说,新鞋子不合脚,踩踩就舒松了。多么深刻的哲理呀,可惜那时没弄懂;等我弄懂了,母亲却去了另一个世界。
我跟随父母在地里侍弄庄稼的时候,是很喜欢露水的,喜欢它打湿我的裤管和袖子,喜欢它濡湿我燥热的额头和面庞;有时候,一滴冷露落在颈子窝里,痒痒的,凉凉的,让我兀自笑出声来。穿着母亲在豆油灯下纳出的千层底的新布鞋走路,露水和尘土布满鞋面,母亲会责怪几句,随后让我脱下鞋来,在秋阳下晒干,她会用刷子小心地刷去尘土。我一抬眼,看到天空既高且净,就如母亲的双眼里,尽是慈惠的秋阳。
上苍赐予了我们那么多的恩惠,春风,夏雨,秋阳,冬雪……其间,花香缕缕,浓阴片片,爽凉丝丝,素馨袅袅,珍惜的自然珍惜着,漠视的竟然漠视着。我不知道我作为村庄的子孙,是否也在暴殄天物,是否让九泉之下的父母在暗暗流泪。面对莹莹露珠,我畏怯而惶惑,甚至有时不敢直视它们,只能悄然离开而后静静注目。
一滴露在尚未完全枯干的棉秸秆上,饱满而清澈,像是一颗深秋的玻璃纽扣,扣住了小村念旧的襟怀。我时常想念桑园里绿茵茵的桑叶,菜畦里碧葱葱的鲜蔬,瓜架上沉甸甸的秋实;我自愧竟不能像一滴露,成为故乡的纽扣,扣住一丁点儿乡俗里的清愁。故乡远了,秋天远了,白露仅仅是一个季节的称谓,而我仅仅是一颗故乡的痦子,疼痛竟毫不自知。
离开老家时又是一个清晨,灰喜鹊在青桐树枝上喳喳叫着,我似乎还记得它的语音所包含的意思。母亲说过,喜鹊一叫,定是吉兆。是乡里的孩子们认识我了?是这里的老年弟兄提着土产给我送行了?是村头花岗石平桥的墩子上有了我的名刻了?我按捺不住激动的情绪,急切地走出那段秋草离披的小路,走到我堂弟家门前的水泥大道上,在那里,已经聚会了好多为我送行的人,包括青桐树上的那对灰喜鹊。
短暂地归居,又匆匆地离去,上车时,突然想起小时候跟老师念的节气歌,其中有“八月既霑,白露逢壬”的话,“壬”是十干之一,在这里,我把它幻化成“人”。我心里自语道:白露逢人,故乡人,他们那浓浓的乡情又都是从一簇大豆荚里蹦跶出来的“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