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二属于很俭省的那种人，俭省到倘若可以用一个鼻孔出气，他也会让另一个鼻孔省着不用的地步。医院领导正是看中了他的这一优点，而让他当了三年事务长。在此之前，王二干的勤杂工。
王二干事务长时，经常地，见他骑一辆加重破自行车，后衣架上坠着两只大箩筐，剌鼻的大葱和蒜苗长长地一路拖着。每每见到他，都会想起一句歇后语：事务长的铺盖——不理;还会想起饿肚子年头一句非常刻薄的谑言，叫做“饿死的事务长也有三百斤”。
当然，这些联想只跟王二的职务有关，没有别的。
但后来，王二还是犯事了，犯的就是经济上的事。对此有人解释说，俭省的别名是悭吝，凡悭吝的人就爱财;而一个特爱财的人不犯经济上的事才叫怪呢。
王二被判三年劳改。
我有幸读到王二刚去劳改农场时写回的家书。想不到文化不高又那样俭省一个人，写起信来竟然洋洋洒洒，几乎到了“滥情”的地步。
姑引数段如下——
“一日离家数日深，犹如孤鸟宿寒林，太行山下风光好，思念亲人一片心。”
其实，该劳改农场与太行山八竿子打不着。
“内心的话儿情难表，满腹的语言诉不尽。远离千山万水，千言万语只能在信中表达。”
其实他离家不过几百里远。
“月儿啊，高挂，泪水啊长流。万古长青，永世长存。”
怎么有点儿悼词味道了?
“想起亲人泪花流，白天黑夜太忧愁，望寄双眼盼亲人，花开花落几春秋。”
“河山志在我梦里，三年干部也多年不平静。如今囚落在不可设想的劳改队，可是不管怎样也改变不了我的心。长江，长城，黄山，黄河，在我心中重千斤!不论何时何地，在我心中一样亲。流在我心中的血，澎湃着家乡的声音。”……
怎么着也象是张明敏在唱。有点滑稽，但我却笑不出来。这是大墙里的一个有罪之人在对着亲人哭泣。
转眼三年刑期满了。王二在农场里学会了开汽车，一回来就跑运输，先是租车跑，后来买车跑，针挑土一般不拒细流不辞劳苦地狂热聚敛财富，很快挣下一份可观的家业。
然而这时，王二病倒了。
是一种怪病，因为体内丧失造血功能，只能靠输血维持生命。一旦确诊，王二想也没想就将存折扔给了他原先工作过的那家医院，要他们大放宽心地打上面划钱，划到哪天算哪天。
有一次我到医院看望我厂住院职工，无意间，在一间很大的大病室里见到了王二。这病室有十二张病床，却只在角落里住着个他。当然不是他的个人包间，事实上，由于他那存折已经快见底儿，他早早地，就由特护病室搬到了这里。我进来时，王二正斜支在床上，仰头掏食罐头瓶里的一点残渣，不锈钢匙子与玻璃瓶壁磕碰出一片单调的白亮亮的脆响。
见我进来，他疲惫不堪地垂下双手，停止了掏出瓶壁上最后一点儿残渣的努力，并示意我在对面一张病床上就坐，然后，淡然吐出两个字来：快了。
这时候，我看见他苍白而又消瘦的脸上，那对暴凸的眼珠里有生命之火倏忽一闪。空旷的病室，则愈见得空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