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短篇小说连载五)
文/成峰
故事梗概:过年了,务工回乡的志新在回乡的车上,偶遇了两个迷药骗子。三年打工挣下的钱被洗劫一空。由于钱财被骗、行李丢失、酒醉等一系列诱因,导致志新情绪失控,挥刀砍伤了一名城管。为了避祸,不连累家人,伤人之后的志新连夜逃往另一个城市,过起了得过且过的日子。
而留守家中的妻儿父母,初闻噩耗,父亲一急之下突发脑溢血倒在了地上。
由于志新一去三年,分文没有挣回来,再加上屋里两个学生加一对老人,本就日子艰难的家根本拿不出钱来送老人去医院救治,更何况还有两个儿子的学费和生活费没有解决。如山般的压力扑面而至,让妻子秀儿几近窒息。万般无奈之下,妻子只得在腊月二十九夜晚,再次出去借钱。
第二天夜晚,逃往外地的丈夫,机缘巧合之下,邂逅了两个迷药骗子。在灌醉骗子,得知真相之后,明知自己已经触犯法律,随时都可能被抓的情况下,毅然选择了报警。
本故事演绎了现代社会中,农村家庭留守老人的养老问题、留守妇女生活问题、孩子的上学问题、以及打工一族人夫妻两地分居和某些无法摆到台面上的社会乱象问题。
五
在婆婆的坚持下,秀儿收拾好家里,安顿好公公,已是入夜十分了。电视里传出春晚阵阵喜庆喧闹,她无心欣赏,回到自己房里,合衣躺在床上,眼神空洞地看着天花板。
刚一安静下来,她便听到隔壁房间隐隐传来婆婆压抑的哽咽,秀儿心烦意乱。将心比心,哪有人愿意眼睁睁看着陪伴了自己一辈子的老伴束手等死的。都怪自己跟志新,没有本事,没挣下钱。
电视里的声音也在断断续续传来,虽然里面笑语喧天,歌声动地,但秀儿的心,却在生活的琐事中煎熬。
志新出事、公公中风、两个儿子的学费……一桩桩一件一件烦心的事儿,不停地在她脑子里交替涌现。这都是她的劫,她的磨难,她所面临的亟待解决的问题。可是她却手中无钱!求人无门啊!
他又想到了志新。这个男人怎么是这个样子,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你该回家呀!我们是你的家人,有事情我们可以共同面对呀!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婆婆压抑的哭声还在继续,就像那暗夜之鞭,倔强地钻进她的耳鼓,不停地拷问着她的灵魂。
公公病了,她作为儿媳,怎么说她都应该把他送到医院,不能看着他在家等死……可是,家里不止他一个人啊?她还有大兵和小兵。过完年他们就得上学,除了一千多元的补课费,还有学费和生活费,这些钱,她还没有落脚处。她是农村人,她吃了没有读书的苦,她不想两个儿子再步他们的后尘。而在农村,农民的唯一出路就是读书。无论怎么样,她不能让两个儿子辍学。
因为志新一分钱没弄回来,这两年,她已经求过了太多的人,她把能开口的和不能开口的,她都借了个遍。
其实,干哥哥那儿,她还可以跑一趟,但她不想去了。现在唯一有点希望的,就剩下美哥了。可是美哥……她也有点不愿意找他。因为那天她……
那天,放倒最后一颗菜籽,她直起腰,撩起一缕散落的秀发夹在鬓角。摘下草帽猛扇几下,才感到了一丝凉意。
狗吐着红舌头,不知从哪跳了出来,对着她摇了摇尾巴,一闪身,又窜进旁边的麦地,撒欢去了。
她看着狗,心里微微一荡。夹起镰刀,出了地里。菜籽虽然放倒了,还得晾晒,一个礼拜以后才能打下来。可是,两个儿子马上就要回来拿钱了,她真不知道该找谁去借钱。
从早上到现在,她的鞋子就没干过。里面湿漉漉的,还沾上了泥,走起路来溜滑溜滑的,总是抓不牢,迈不开脚步。她干脆脱了鞋,光了脚丫子踩在了地上。
小路清凉凉的,两边的绿草绵软而密实。一脚踏上去,就像踏到了男人的胡茬子上,扎得心里麻嗖嗖的。
她忽然想起了志新。志新出门两年了,她整整守了两年的活寡。守寡还好说,最难受的,还是生活的压力。那家伙一去经年,把一个家全丢给了她,电话都很少打,更不谈挣钱给她贴补家用了。她的家里,有两个学生和一双已八十高龄的公公婆婆。公公婆婆只要口吃的,还好说,关键是两个儿子,一个高一一个高二。月月都得给他们准备生活费。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手头就没有积蓄了,几乎是弄一个钱花一个钱。三月份兄弟俩的生活费,还是找她的干哥借的。第一次去的时候,她还没开口,干哥哥就给了她钱。第二次去,干哥哥也没为难她,但是她的心里过不去。第一次满足了一个丈夫以外的男人。
说他们是干兄妹,其实他们是一对青梅竹马的情人。只不过造化弄人,各自走进了不同的生活圈子。干哥哥考学进城,混了一个金饭碗,她留在农村,混成了一个口朝黄土背朝天的村妇。
虽然她去偷了腥,还了前世的夙愿,还弄回了孩子们的生活费。但她却不再想去了,毕竟身份悬殊,都是有家有室的人,夜路走多了,终有一天会遇见鬼的。再者,当年就是干哥抛下的她,她不能没一点自尊?
过了老桥,是一片小树林,树林青葱茂盛,芳草萋萋。桥后有一汪碧潭,清澈见底,倒影着蓝天白云。
走进树林,她一屁股坐了下去。这地方很舒服,上有树荫,下有水风,清凉清凉的。
狗也跟着跑过了来,它摇着尾巴吐着红舌头围着她转了一圈,便下到水潭,喝水、游泳,降暑去了。
她叹了口气,干脆闭着眼睛,顺着河坡躺了下去。
这时美哥也走进了树林。他居高临下,发光的眼睛紧紧盯着她鼓鼓的胸脯,吓得她赶紧坐起了身子。掩住了身体露出的那一片白。
“菜籽割完了。”美哥收回目光,挨着她坐了下,还似乎有意在她的大腿上蹭了一下。
“割完了,你们家呢?”她悄悄往外挪了挪身子。
“我们也割完了。”美哥说了一句,掏出一支烟点燃,“今年的菜籽长势不错,听说价钱也不错。”
“卖再多的钱又怎么样,放我们家,还不不够用!”
“怎么,志新还没打钱回来吗?这家伙,都两年了,在外干嘛呀?”
她没有说话,眼睛落在美哥的镰刀上。美哥镰刀的刃口上有一只蚂蚁在上面溜达,那刀刃白亮白亮的,一看就锋利无比。可那蚂蚁的两条前腿却东触触,西试试,不知不觉竟爬了过去。
“还没打钱回来,那你两个儿子的生活费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啊,上个月就是借的。这个月……”一说到钱,她马上变成了一脸苦相。为了多点收入,去年她一咬牙种了十亩地的菜籽。十亩菜籽,差点没把人累死。要不是美哥和晓舟帮忙,她的菜籽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割完。
“你呀,就是把自己做得太苦了,不知道心疼自己。”看着秀儿,美哥心疼地说,“这志新也真是的,这么漂亮的媳妇,不在家里好好疼,偏偏要跑出去打工,还把一个家都丢给了你。一点都不知道疼人。像你这么漂亮的媳妇,他不疼你,多的是人疼你!”
“说什么呢美哥,我就是一黄脸婆。哪有人疼。”听到美哥地话,她脸都红了,心里更是有点喝蜜的感觉。
“今天已经二十五号了,你两个儿子马上又要回来拿工资了。你准备怎么办?”
“还有两天。”
“两天过后呢?你的钱准备好了吗?”
“我也正为此发愁哩。”她低下头叹了一口气,眼睛瞟着自己的胸口。她的胸口白艳艳,一对乳房挤出的深沟,就像一条无底的深渊,通向幽暗。她顺手扯扯衣襟,盖住沟壑。一抬眼发现美哥一双色色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幽深。
“不就几千块钱吗?看把你为难的。”美哥似乎发现了她的眼神,赶紧收回目光,意味深长地说,“如果你愿意,下半年他们的生活费我来给你出!”
“你出!真的吗?”她惊异地瞪大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嗯!”美哥肯定地点点头,“不过,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只要你答应我的条件,今天我就把钱给你送过来。”
条件?乡里乡亲的还要什么条件?她有点蒙圈,不过很快她就应承下来了,“不就是那点事吗?只要有钱,什么都好说。”
“这可是你说的,别到时候反悔!”紧接着美哥又将了她一军。
打一嘴巴救一急,过了这个坎再说。她一咬牙说:“行,不反悔!”
都说美哥是个花心萝卜。看来不假,这应该是他抛出的饵。
美哥还想说什么,在水中玩够了的狗爬上岸来。跑到他们面前,身子突然用力一抖,毛衣上的水珠飞散开来,溅了两人一头一脸。
那天回家,美哥就把钱送来了。只是美哥兑现了,她却一直没有兑现,这一次……
秀儿真的不想出卖自己。她是志新的老婆,她不想背叛他,不想对不起他,不想给他戴绿帽子。
可人在屋檐下,她又是个女人,她有什么办法!
就这样走吧!她悄悄告诉自己。没有钱,日子真的没法继续。尤其是老爷子,没有钱只能眼睁睁看着等死。人心都是肉长的,大家都是亲人!可如果出轨,以后又怎么面对志新……
秀儿焦躁异常,心里七上八下,患得患失,尤其婆婆的哽咽,更是让她如坐针毡。
顾不了许多了!为了生活,为了两个儿子,为了老公公!秀儿下定了决心,再找美哥!即便他真提出那样的要求,满足他就是!贞洁能值几个钱?活人不能让尿憋死。
决心一下,秀儿心里居然生出了一丝悸动和期盼。她翻身爬起来,立刻行动起来。
如果算上今夜,她和志新以外的男人上床,应该是第二次。
上次干哥哥要她的时候,是被他生拉硬拽拉上床的。虽然她百般不愿意,但看在钱的份上,还是满足了他。
人家都说偷情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愉悦,但她那次真的什么感觉都没有。反而是干哥哥的形象在他心中轰然坍塌了。自那一回后,她就绝了和干哥哥的往来,也对志新以外的男人,有了一股天然的敌意。
这一次,希望不要和上次一样。
夜,黑沉黑沉的,偶尔绚烂的焰火,把黑暗的外衣撕扯得支离破碎。婆婆房里的哽咽,似乎停下了。
秀儿简单地瞄了下眉,画了个口红。换下校服,翻出志新十年前给她买的一件长呢子大衣穿上,这才走出了房门。她相信,凭她的姿色,只要稍稍一打扮,别说是美哥,就是那些十七八岁的小伙,恐怕也经不住她的诱惑。
秀儿虽然一个农村妇女,每天披头散发,忙里忙外,打扮得像个黄脸般。可她的姿色,丝毫不比那养尊处优的城里女人差。她精致的五官,凹凸有致的身材,再加上那少妇特有的神韵,放在哪,都是一道风景。
秀儿刚要开门出去,婆婆从房里探出身子,疑惑地问道:“秀儿,你上哪儿去啊?”
“我……”秀儿犹豫晌,还是道出了实情,“妈,我想出去借点钱,把爸爸送医院去。”
“说了叫你别去,你怎么还去呀?新年巴际的,你找谁借钱啊?”老人神情低落,摆手拦住了她。
“可是爸……”
“我知道,你爸他八十多了,顺条路,死了也不短命。就这样吧,你也别再折腾了。”
“妈,我们不能这样。志新不在,我要不管,回来我怎么面对他。”
“他敢!他三年没往家里捎一分钱,他有什么权利骂你?这两年你怎么样,我们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孩子,你已经够苦的了,就不要再为我们折腾了。回房休息吧,你已经忙了一天。”
“妈,这样做我会良心不安的!”
“什么良心不安,是我不让你做的!要怪就怪我老婆子!这就是他的命,命中注定!”
老太太嘴里虽然强势,眼角却不自觉地含满了泪花。
老头子一生辛苦,泥里水里干了一辈子。年轻的时候成份不好,队里脏活累活几乎都是他的。后来帽子取了,又要交公粮,交提留,出公差,搞建设,一件事情都没有躲脱。他吃的苦,受的罪,几天几夜都说不完,可是忙忙碌碌劳苦了一辈子,到老了屁都没剩下一个,还得靠孩子们养活。生病了,医院都不敢进!我们这一辈人,活的叫什么人生啊?
“话不能这么说,爸毕竟是我们的爸。赡养你们,是我们的责任。”
“可是这大过年的,你去找谁借钱呀?人人都有个脸面,我不能让你为了我们,把自己的脸不要,去到处求人。这样做了你以后出去怎么见人?人家会怎么说你呀?”
“妈,没事儿的,我能接受。”秀儿淡淡一笑,还是转身出了大门。
贫贱夫妻百事哀。谁要讲谁讲去!要不是事情逼到这个地步,谁愿意把脸装在裤子里,厚着脸皮去求人。把自己的人格自尊给人当球踢。
黑暗笼罩的夜,深沉而厚重。隆冬的风携带着寒霜的凛冽,肆意地扫过乡村的每一个角落。
也许明天会是个大晴天。秀儿边走边想。他们家和美哥家相距也就百八十米,平常腿一伸就过去了。今夜,这条路似乎特别黑、特别长,特别深、特别沉。每走一步,她似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她岣嵝着身子,高一脚低一脚,而且专挑僻静的阴影处走。她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像去做贼一样,生怕被人发现。
她心里很清楚,她每迈出一步,就离背叛更近一步!离肮脏更近一步,她这是去给丈夫戴绿帽子,是去出卖自尊,出卖贞洁,出卖灵魂!可是,她又不敢停步。今夜,是她关键的一夜,成与败,好与坏,都在此一举了。明天就是正月初一了。错过了今夜,就是新年。没有人会在新年借钱,也没有人会在新年借人钱!
她要去找美哥,她要去勾引美哥,她要用她的身子,践行她的承诺,换取两个儿子的学费、生活费和公公的医药费。
朔风呜咽,似在同情这个女人的不幸,又似在为这个女人哭泣……
前方,忽然出现了一道黑影,一道刺眼的电光划破夜空,直直的打在秀儿的脸上。秀儿急忙捂住脸,侧身停在路边。
“秀儿,是你吗?深更半夜干什么去呀?”一个高大的身影边说边走了过来。
是美哥!秀儿心中一震,脸上忽然泛起一抹坨红。她讪讪地转过身,正考虑怎么张口,忽然瞥见美哥身后还有好几人。定眼一瞧,原来是一群村干部和驻村工作队的成员。
大过年的,这些人还在到处转什么啊?秀儿疑惑地扫了几人一眼。这些和美哥一样,都是村里的实权人物,她很想去巴结这些人,让他们知道自己家的情况,博得他们同情,可却一直没机会,拉不下脸。
这两年工作组在村里搞精准扶贫,他们把那些残疾的、得病的、家有困难的都纳入了贫困户,有的还发放了低保。唯独没上过她们家。最让她羡慕不是贫困户三个字,而是这三个字背后的政策和福利。那些被纳入贫困户的家庭,看病不要钱,孩子读书不要钱,医保也不用交钱。还经常有人上门去慰问,送钱送物送温暖。
可惜她从来没有享受。
“听说你们家老爷子病了,病情怎么样啊?”美哥又关切地问了一句。
“病是病了,可是没钱送医院,有件事,我正要麻烦你你哩。”既然美哥问起了,秀儿也不想隐瞒了,该来的总归要来的。她径直走过去拽了拽美哥的衣角,给了他一个眼神,转身向黑暗深处走去……
新年的钟声还没有敲响,不知谁家就放起了焰火,幽暗的天空,忽然生出了一片璀璨,点亮了整个夜空。